第277章 人之將死
裡面老太太走出來,撿過地上的鐵鍬,眼神比老伴好太多的她打量片刻,不知道是不是心中不安,推搡老伴往院子裡走。
沈斯年能夠看到院子裡的亂堆的木柴,以及破舊的衣服和紙殼箱礦泉水飲料瓶,看的出兩位老人都比較節儉。
她收回視線,沒有回答。
朱莉反而笑笑,說,“我們來探親的,時間太久有些記不得,好像是在這一塊,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。”
兩位老人現在院子裡,彎腰的動作顫巍巍的,都瘦骨嶙峋,看起來不像是能幹重活的。
沈斯年的腿上蓋著絨毯,不知情的或許以為她是半身殘疾。
偶爾路過的村民都或多或少的投來同情的目光。
再順著巷口往裏走,才一兩個月大的小狗汪汪叫,也蓋不住院子裡的吵鬧聲。
還有麻將呼啦啦的響聲。
門外的石墩坐著幾個中年婦女,懷裏抱著孩子,在討論十里八鄉的八卦,臉上盡是風霜的痕跡。
聽到輪椅碾過石子路的聲響,她們回頭看過來。
柔順捲髮披肩,口罩遮住半張臉,但露出來那雙瀲灩的桃花眼足以看出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。
何況通身的氣質,推輪椅的朱莉看著人畜無害,但皮夾克,幹練短髮,凌厲的眉眼,隨意的一瞥都讓他們喪失了調笑的勇氣。
女人們對視過後,不太認識這是誰家的親戚。
“請問,趙子鵬家住這裏嗎?”朱莉笑著問。
幾位婦女把目光投向坐在那,穿著厚實睡衣的女人。
枯黃的頭髮用夾子盤在腦後,臉色黃裡透黑,標準的樸實農婦形象。
女人站出來,“你找趙子鵬做什麼?”
“有點事情,”沈斯年慢悠悠的出聲,未施粉黛,抬眸時也說不出的魅惑。
角落裏的女人在咬耳朵,從眼神不難看出其中的鄙夷。
女人臉色拉下來,“趙子鵬是我老公,你們有什麼事告訴我就行。”
“私事,”沈斯年嗓音微啞,白皙的手指交握放在腿上,戒指與昂貴的腕錶格外吸睛。
不想被其他人看好戲,女人不甘不願的推開硃紅色的大鐵門,說,“進來吧。”
話落,又驅逐其他人,“我看時間也不早了,你們早點回家做飯,到時候出去走走。”
這是他們的日常生活。
只是現在日常歸日常,她們更想知道沈斯年與朱莉的身份。
不遠處幾個吵鬧的孩子追趕著過來,撲到各自的媽媽身邊。
個子最矮的摔倒在沈斯年腳邊,原本就已經該換洗的衣物更是沾滿塵土。
沈斯年垂眸,沒有攙扶的意思。
他的媽媽走過來,把小孩拉起來,匆匆遠離,彷彿她是什麼吃人猛獸。
等走出一段距離,就聽小孩天真無邪的話語。
“她身上好香。”
“她比香香姐要漂亮。”
“我看到村口有輛車特別好看,聽表哥說很貴。”
趙子鵬是村子裏有名的地痞無賴。
突然被明顯是有錢的城裏人找上門,怎麼看怎麼不尋常。
趙子鵬老婆臉色拉著走到院裏,,“趙子鵬,你又在外面惹了什麼人。”
趙子鵬剃著平頭,眯著眼睛抽菸,歪嘴含糊不清的說,:“你發什麼瘋。”
“弟妹該不會生氣了吧。”
“她有什麼資格生氣,吃老子的住老子的,老子沒跟她離婚就謝天謝地了。”
正眼都不看旁邊的女人。
女人臉色難看,“你再說一句。”
“說一百句也是這,”趙子鵬不耐煩,“做飯去,老子餓了。”
趙子鵬老婆抱著胳膊,“外面有人找你。”
趙子鵬這才放下手裏的牌,一推,耍賴皮,“不打了不打了。”
“哎,贏完錢就跑,你要不要臉。”
“就是啊,我看你這把是要輸了不敢吧。”
趙子鵬蘸了蘸唾沫,數手裏的鈔票,“啐,明天繼續。”
“要不今晚上出去喝一杯?”
“贏這麼多錢不請客說不過去吧?”
他們聚在一塊肯定要喝酒打牌,女人聲音尖利,“快點,外面人等著呢。”
趙子鵬眼珠子轉了轉,也沒想到有誰會找他,這些年他不太出門,總不能仇家還能追到這山野鄉村裏。
懷揣著這樣的疑惑,他走出院子。
門口只有沈斯年與朱莉兩人。
趙子鵬摸了摸自己的平頭,“你們找我?”
他完全不認識沈斯年。
沈斯年勾唇,“有些事情需要你配合調查。”
“你什麼人啊,配合調查,”趙子鵬想也不想的拒絕,“滾滾滾,別讓老子攆你們。”
“趙順,”沈斯年語氣冷漠,“有興趣聊聊嗎?”
“那小子早死了,死人有什麼聊的。”
趙子鵬不配合,“再不走我趕人了。”
“他死了,他的妻子改嫁,父母喪失勞動能力,你們為什麼得到了一筆錢?而且還經常去照看他的父母?”
“趙順欠你們錢不還,你們還好心幫他照顧父母?”
趙子鵬橫眉豎眼,“我們一個村的照顧照顧怎麼了,你們到底什麼人。”
“換個問法,”沈斯年輕嗤,“你們沒有正經工作,為什麼花得起錢蓋房子吃喝玩樂?”
站在門外難保不會隔牆有耳。
趙子鵬神情略有些扭曲,盯著她,說,“進來。”
朱莉笑吟吟的,瘦瘦弱弱的身體,看上去毫無攻擊性。
趙子鵬老婆從廚房出來,看到院子裡突然出現的倆人,冷哼一聲,“不是說不認識嗎。”
“你忙你的去。”
趙子鵬不耐煩,“進屋說。”
院子裡有處廁所,難聞的味道一陣陣飄過來令人作嘔。
他們擁有了精緻的小洋房,顯然沒怎麼打理過。
客廳裡更是亂糟糟,地上滿是菸頭,以及灑上去粘膩的酒水,整間屋子都散發著古怪潮溼的味道。
沈斯年不著痕跡對抬手調整了下口罩。
朱莉一邊打量室內裝修,一邊餘光防備著趙子鵬的動作。
院子裡還在麻將桌前坐著的男人們不明所以。
沈斯年抬眸,語氣冷漠,“說說吧。”
“你到底是什麼人?”
“我只是來調查一些事,”沈斯年的手指漫不經心的點著輪椅扶手,慵懶,又有些危險。
趙子鵬咬咬牙,“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,這錢我買彩票中的。”
“三四個人平分,活了二十年,你那麼大氣啊,親兄弟都捨不得,卻能給酒友花錢。”
沈斯年輕飄飄打斷他的話,“你覺得我會信嗎?”
“你要是實話實說,我不會把你做的那些事傳出去,若是你不老實……”
在她的低語中,朱莉裝作不經意的轉身去看牆上的十字繡,露出腰間的輪廓。
趙子鵬臉色瞬間改變。
他端水的手都有些顫抖,“我……”
“黃賭毒,”沈斯年抬手慢慢摩挲著下巴,“怎麼着也能在局子裡待個十來年,運氣好的話還能跟你那情同手足的兄弟見個麵。”
她的語氣莫名陰森。
趙子鵬想到去監獄裏看望趙順的場景,不受控制的抖了抖。
趙順進監獄前是個酒鬼,邋里邋遢,但身材臃腫,隔了半個多月去看,人已經瘦了一大圈,身上還有被打出來的傷痕。
想及此,趙子鵬心中發怵,“你到底想要什麼。”
“當初給你們匯錢的人,記得嗎?”
“已經過去那麼久,誰記得,他就說是趙順的朋友,幫他還錢,加了點利息。”
利滾利,也有十來萬。
雖然疑惑趙順怎麼會有那麼多錢,但到自己手裏,誰還會想那麼多。
“他直接打到卡里的,那麼多年,卡都不知道到哪去了。”
“日期呢。”
“也就九月多?那會兒我還在工地幹活呢,那人瘦瘦高高的,看著像個讀書人。”
“趙順那時候混的好,包工頭,結果老闆跑路,他欠了一屁股債,承受不住,天天喝酒,”在朱莉的威脅下,他逼著自己回想,“有天他說可以把錢給我們,但要我們幫忙照顧他父母,”
“那時候我還納悶,這人怎麼跟立遺囑一樣,誰知道後來就出事,他開車撞死了人,那家人好像挺有錢,不過趙順不久也死了,沒什麼好追究的,這事兒就了了。”
趙順當年撞死人的事情全村都知道,趙子鵬也沒隱瞞,“不過他的確挺奇怪,突然就有錢了,那麼嚴重的車禍……”
“在哪取的錢還記得嗎。”
“就鎮上,我們鎮上銀行就那麼兩家,工作人員都不知道換幾批了。”
沈斯年垂眸,“他的父母沒懷疑?”
“懷疑什麼啊,他父母腿腳不好,不識字,後來葬禮都沒辦,倆老人相依為命。”
與趙子鵬交好的另外幾人也都是同樣的境遇。
趙順用得來的錢分給他們,多出來的就託他們照顧父母。
他或許以為自己僥倖還能出來,沒多久就死了。
據說特別慘,被人打的內臟都快粉碎了,渾身上下沒一處好的。
朱莉直覺自己知道的太多,閉口不言。
看在所有人眼裏不學無術,每天除了吃喝玩樂談戀愛不幹正事的沈大小姐運籌帷幄,從查賬戶恢復資料,到找當年匯錢的人,確定位置,安排人行動。
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。
看的她歎爲觀止。
……
兩人回到京城,便聽聞老爺子病情惡化,很可能撐不過這個年。
入院前還精神抖擻的老爺子如今已經形容枯槁,躺在床上只能靠輸液維持生命。
呼吸微弱。
沈斯年守在床邊,沉默的看著病床上時日不多的老人。
老爺子當年確實偏袒了沈峰,知道是酒駕肇事後,隔天晚上就平靜的接受了這個答案,阻止所有人繼續往下查。
她從察覺真相後,面對老爺子的心情十分複雜。
一方面因為他的所作所為而失望憤怒,一方面他的確是毫無保留的對她好,哪怕是懷著愧疚,這麼多年從不讓她受委屈。
“你爺爺最寵的就是你,醫生那邊已經下了通知,這兩天,你就在醫院好好陪著你爺爺,別亂跑。”
沈峰的語氣非常沉重,抬手搭在她的肩上,嘆氣。
老太太也終於肯踏出來,坐在對面不知唸叨些什麼,有些神神叨叨的,似是精神出了問題。
沈思玉靠近幾次都被她瞪了回來,然後就氣憤的出門了。
文澤被沈峰找人困在醫院裏,記者偷偷潛進來幾次想挖新聞都沒得逞。
“思凝,你跟我出來,”沈峰喊著她,“別打擾你爺爺休息。”
倆人走出病房。
沈斯年深吸一口氣,鼻間充斥著濃郁的消毒水味,慘白的天花板與燈光……
微弱的摩擦聲響起,她壓下心底莫名的酸澀感,面無表情的將座椅調整到合適的位置。
老爺子艱難的睜開眼睛,呼吸機蒙上一層霧。
“還以為…到我臨走,你也不願意過來看一下。”
沈斯年默了瞬,道,“有事耽擱了。”
“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什麼嗎,”兩人當沒看到坐在那兒的老太太,自顧自的說起話來,倒是頗為和諧。
沈斯年沉默不語。
“你這個脾氣是和你爸如出一轍,”老爺子聲音沙啞,像是破舊的風箱,出氣都帶著嗬嗬的聲音,聽的人極為難受。
“不要你做什麼,你偏要去,”老爺子看著窗外隨著秋風枯黃飄落的葉片,“這才兩三天時間,樹葉就掉完了,一轉眼,你都已經是大姑娘了,只是可惜,我大概等不到你嫁人那天。”
他看了眼坐在那,彷彿陷入自我世界的老太太,說,“之後的事情我已經安排好了,有你郭叔在,沒什麼大問題,公司的事……有他幫襯你。”
沈斯年同樣沒有說話。
她懷疑沈峰不會那麼放心她與老爺子獨自交談。
只是老爺子如今強撐著已是非常艱難,哪會想那麼多,只想趕緊把能交代的都交代完。
“以後你多為自己考慮考慮,我不在了,可沒人無條件慣著你,你喜歡什麼就做什麼,別人的看法不要在意,反正就那麼幾十年,按自己想要的過……我對不起你爸媽,強硬的要求他按照我規劃的路走,才造成了這樣的局面……”
他語重心長的訴說著這些年的遺憾與後悔。
沈斯年安靜的做個傾聽者,神情漠然。
耳畔是老人沙啞的聲音,含著濃濃的不捨。
人總是將死之時纔看清是非。
“我這些年做的錯事太多,如今……你也不要爲了我添麻煩,想做什麼就去吧。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