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6章 她是她
鼠眼男斜眼譏笑道:“老爺夫人們的丫頭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當的嗎?就這樣的,也就只有倚紅樓肯要了。”說著隨手扔了幾顆散碎銀子在地上,一把拽過祁安的胳膊就準備把人帶走。
書生爹連忙拉住她的另一條胳膊,聲音焦急的阻攔道:“怎麼能送去勾欄院那種地方?她跟我讀過幾年書,樣貌雖然不濟了些,但做個給小姐們端茶倒水的粗使丫頭應當也是夠得上的。”
“敢情小姐們的主都你做了唄?”鼠眼男咧開嘴,露出一口黃褐色的牙,“你這麼能,咋不自己做個官老爺,讀了這麼多年書還是個窮秀才。現下你婆娘跑了,自己都吃不上飯了,還管自己丫頭被賣去哪裏?”
“女子行於世,當潔身自好。縱使貧困,也該出淤泥而不染,不為世俗所累。怎能去那等醃膜之地?”
“飯都吃不上了,你還跟我嘰嘰歪歪的扯什麼勞犢子的酸文。”鼠眼男打斷他,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,“不賣就把人帶回去,甭浪費老子時間,就這種不好養活貓崽似的丫頭片子,我這還不稀得。”
書生爹臉色白了又白,掙扎了很久,嘴唇也哆嗦了很久,終於從牙縫中擠出句話來。“素潔,哪怕跌落汙泥之中,也要出淤泥而不染……要出淤泥而不染……”
他就這樣重複著這句話,緩緩的,緩緩的鬆開了手,轉身去撿那幾顆被淤泥裹住的碎銀。
她被拋棄了。
奇怪的是她不害怕,也不難過,只有一種“啊,果然是這樣”的恍然,像是早有預料。
就這樣她入了倚紅樓,成爲了年紀最小的妓,套上了與她並不相配的華美衣服,連名字也改了,叫做翠屏。
她在倚紅樓待了幾年,但其實日子並不比之前好過多少。
她姿色並不出衆,琴棋書畫也都不會,僅僅識得幾個字,性情也如她那個讀書讀傻了的書生爹一樣木訥,因此也不為嫖客們所喜。
鴇母見她掙不了錢,總是動輒打罵,說她是個賠錢貨,還使役她做些端茶送水的粗活。
祁安想如果一直這樣也好,至少清白是保住了,也算是如她爹所願的那樣,出淤泥而不染吧。正當她這樣想的時候,一個員外家的夫人指了她的名,要買她回去做妾。
夫人姓榮名嫻,長得沉靜端和,眉目慈善,對她還算是不錯。
一開始不是沒有過疑惑和不解,但又想了想夫人這樣的家世,若是一直不給老爺納妾,總歸是礙了自己賢惠的名聲。
總歸要納,不如就納一個一般樣貌,性格老實木訥的,也省的將來分出去不少寵愛,威脅了自己的地位。
她一直都是這樣想的,直到有一天……
那一天,榮嫻帶著心腹丫環來到了她的房裏,拉著她的手親親熱熱的對她說:“翠屏,這些年我對你可還好,可曾薄待過你?”
祁安心裏驀然開始不安,但還是勉強自已揚起笑臉回答她,“夫人對我一向親如姐妹。”
榮嫻欣慰的拍了拍她的手,面上卻含了一絲悲色嘆道:“我就知道你是個好的。”
祁安看她神態如此做作心知有異,卻也不得不問道:“夫人神色何故如此傷心?”
榮嫻嘆了口氣,神色黯淡並不答話。倒是她身邊的心腹丫頭幽幽說道:“近來府中下人們常常議論,姨娘膝下有老爺長子,而夫人卻無所出,想來不日姨娘便可取代夫人成為這當家主母了。”
祁安大驚,連忙跪下,急聲辯解道:“夫人明鑑,夫人對我恩重如山,我絕無此意。”
榮嫻扶起祁安,輕聲安撫道:“你入府多年,你是怎樣的人,我是信得過的。只是……”
她神色微變,似有難言之隱,“府中人多嘴雜,這樣的事必定是罰不盡的。我思慮再三,想著不如把勤兒過繼到我名下,如此一來即可平息這等謠言,日後勤兒也好作為嫡子繼承這府中家產。”
祁安心裏一緊,旋即又要下跪,“勤兒蠢鈍,如何配做夫人嫡子?夫人一定會有自己的孩子。”
榮嫻搖搖頭,不無遺憾的嘆息道:“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,我這輩子是沒有子女緣分了。”她拉著祁安坐下,推心置腹道:“我知道你是捨不得勤兒,但若不如此府中人心難安。”
她頓了頓,又道:“其實還有一法,就是我再給老爺納房妾制衡於你。只是屆時新人有了孩子,你和勤兒又該如何自處呢?”
祁安的心沉了沉。老爺是個花心的,常年流連風月場所,一年也來不了她房中幾次。若是再納妾……
想到這,她抬頭看了看榮嫻的臉,思忖:夫人雖然有她的私心,但到底沒害過自己,若是她會對勤兒好,那她想要就給她吧,也算是報答了她救自己出倚紅樓的恩情了。
她想要便給她好了,她恍惚了一下,突然意識到一件事——人是可以拿來做交易的嗎?不對!這樣不對,這不該是我做的決定!
祁安咬緊牙,感覺有冷汗濡溼了背後的衣服。她抬頭,正好對著房裏的黃銅鏡,裡面模糊映照出一張姣好女子面容,有些陌生。
她驀然清醒過來。
這不是我的身體,這不是我的人生!
該死!
她竟然被附身了!
雖然意識已經清醒,但身體卻自顧自的做出了動作。只見她鄭重的起身,盈盈下拜。
“難為夫人瞧的上勤兒,我願將勤兒過繼給夫人,還望夫人一定要待他好。”
榮嫻點點頭,神情滿意的笑道:“你果真是個知禮懂事的。”又抬手示意下人在桌上鋪上筆墨,“勤兒入宗祠是大事,還須得你手書一封。”
雖然有不少奇怪的地方,但等不及祁安思考,她的身體又自發的拿過毛筆,在紙上寫寫劃劃。
還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來,她那不聽自已使喚的身體就在喝過榮嫻遞來的一杯熱茶後噴出口血,身亡了。
祁安從翠屏身上飄出來的時候還驚了一大跳,然而卻沒有人為她突然死亡的感到驚訝和害怕,就連坐在翠屏對面的榮嫻都安靜如雞。
緩過最初那一下祁安就明白過來了,殺母奪子!難怪要手書呢,這是一開始就做好萬全的準備了。
恐怕不只是來之前,應該是在好幾年前贖了翠屏開始就已經準備好了今天,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要等到孩子大了記事了才動手。難道是想叫人記著自己的恩惠?
祁安搖頭想笑,又感到了濃濃的悲哀。
原來不管她想不想,給不給,她的死,命運都已經註定好了,所以她的決定並不重要。
正在這時候,一聲驚叫在門門外響起,隨後一個六七歲大,粉雕王琢的孩子,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。
祁安認得他,是翠屏的兒子,小字勤非,通常她都叫他勤兒。
她把自己當成翠屏的那段時間裏,也是很認真在疼他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