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2章 問堂(合章)
京兆府,正堂。
陳府尹端坐首位,雙手交叉放在身前,一臉嚴肅。
身旁宋府丞默默垂手而立,頭也不抬,不言不語。
這時,一名青衣小廝從外面跑進,走到下首處一名身穿湛藍色袍子的八字鬍中年人身邊,低聲耳語一陣。
中途還抬頭看了眼站在堂中的姜厚澤。
“啪!”
聽完,八字鬍中年人猛地把茶杯摔出,猛地起身,滿臉怒容指點對面的姜厚澤:“姓姜的,你居然敢把人放了?!”
陳府尹眼皮一跳,掃了眼茶杯碎渣。
京兆府公堂,平常只有他甩板子唬人的資格,從來沒人敢在這裏咋呼。
不過,今天的陳府尹一反常態沒有動怒,老臉上擠出一絲笑容:“溫舉人消消火,待本官問個清楚。”
然後看向姜厚澤:“姜捕頭,怎麼回事?”
語氣透著鄭重。
姜厚澤抿了抿嘴,對中年人拱手道:“卑職不知溫舉人說的什麼。”
“你少給我裝糊塗!”
溫昭一甩袖子,怒不可遏:“我的人說那個陳朝之前被帶來府衙,但你們又把人放了!”
作為溫善的兄長,溫家二代中才華僅次於溫善之人,弟兄兩人一向情誼甚篤,時常交流心得,這在外界乃是眾人皆知。
得知弟弟的死訊,溫昭當時差點昏倒。
以溫家在京中的背景,當得知這個訊息後,不多時,便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摸得一清二楚。
自然也就知道害死弟弟的那三杯倒,出自陳朝之手。
此刻聽說府衙抓了人,又把人給放了,豈能不生氣。
姜厚澤恍然,連忙解釋道:“原來是這個,好教溫舉人知曉,那陳朝與百花樓一事無關,我們帶他回來只是例行問話,事後自然是要放人走的,而且,那個陳朝乃是玄師,我們也無權扣押。”
“胡說八道!”
溫昭氣得咬牙切齒:“玄師又如何,難道玄師殺人就不用負責嗎?賢之就是喝了此人造的酒水,方纔一命嗚呼,你敢說這事與他無關!”
弘之就是溫善的字,顯然,溫昭來的時候就已經蒐集到陳朝的資訊。
姜厚澤一時啞口無言,額頭冷汗都出來了。
陳府尹見狀,連忙抬了抬手,“溫舉人別激動,雖說三杯倒是這個陳朝釀造,但這京城許多人都喝過三杯倒,已有許久時間,都未曾出過事,許是其中有些誤會。”
然而溫昭冷哼一聲,負手而立:“府尹大人此言差矣,這三杯倒本就是突然冒出來的不知名小酒,是否存在問題,尚且問題。
而且據我所知,陳朝此人的酒坊辦在自家院子,外人難窺其貌,甚至各種工序讓人看不懂,這中間有沒有貓膩,尚未可知,說不定就是這陳朝想方便自己暗地搞些齷齪手段,才故意弄成這般神秘。
眼下弘之就是最好的例子,你們府衙擅自將犯人放走,到底是何居心?!”
說到後面,依然聲色俱厲。
陳府尹微微蹙眉,沉吟道:“話雖如此,但這也不能說就是三杯倒有問題,依本官看,三杯倒現如今在京城如此爆火程度,同行之間也是有可能生出嫉恨之心,此事還需要先調查清楚。”
溫昭沉聲道:“府尹大人是覺得,是其他酒坊眼紅三杯倒的利潤,想借此污衊三杯倒的名聲?”
“不是沒有這種可能。”面對態度有些傲慢的溫昭,陳府尹心裏老大不快,但臉上也只能擺出笑容。
“那麼,對方必然會向三杯倒投毒,府衙的捕快到過現場,應該會有發現。”溫昭說道。
陳府尹一聽,立馬看向姜厚澤:“姜捕頭,你們可曾調查過?”
“回大人,溫善喝的那壇三杯倒,已經檢查過.....並沒有發現毒素的痕跡。”說到後面,姜厚澤猶豫了下,心裏也知道這個結果意味著什麼。
溫昭譏笑一聲:“府尹大人,聽見了吧,並沒有人投毒。現在已經很明白了,必定是陳朝此人造的酒水有問題,才導致吾那可憐的弟弟就此殞命,他可是我們溫家未來的家主,此事我溫家一定要追究到底!”
他掃視一圈堂中眾人,“如果京兆府解決不了這件事,那我就告到御極臺,倘若御極臺也解決不了,我就告到陛下面前!”
“我溫家世代書香門第,為朝廷鞍前馬後,先祖更是為中元奠基文骨之功,嘔心瀝血,鞠躬盡瘁,若是先祖在此,也絕不會受此蒙冤之辱!”
話已經說的很坦白,甚至在場眾人都能聽到話中的另一層含義。
就憑溫家祖上積攢的功德,真要鬧起來,文官集團都要給幾分面子。
陳府尹沉默下來,感覺到事情棘手。
如果死者只是普通人,也就罷了,大不了就是補償,息事寧人。
可死的是溫家的族人,這事情性質就變了。
“那以溫舉人的意思,應該怎麼做?”思忖了片刻,陳府尹擠出笑容向溫昭詢問。
一聽這話,姜厚澤就是心中一跳。
包括一旁的宋府丞都抬起頭看了眼,然後又默默低下頭,一副事不關己己不操心的架勢。
其實心中已經明白,陳府尹也沒轍,或者說頂不住溫家的壓力。
平常溫家在京中極為低調,但絕對沒人敢忽視其存在。
認真起來,陳府尹也不敢一意孤行。
“簡單,抓人,問罪!”溫昭言簡意賅,直截了當。
陳府尹和身旁的副手對視一眼,然後看向姜厚澤,隱晦的使了個眼色。
見對方愣了下,陳府尹沒好氣道:“還愣著幹什麼,沒聽到溫舉人的話麼!快去傳喚陳朝。”
溫昭忽然抬手,眯起眼睛打量姜厚澤:“我覺得,這次就派其他人去為好,以防某些人顧念情誼,若是一時糊塗做出不妥之事,那就不美了。你說是不是,姜捕頭?”
姜捕頭不知這個溫昭知道多少,謹慎的沒有開口,只是訕訕一笑:“卑職會派其他人過去,卑職留下便是。”
心裏卻想著,只要陳朝不傻,這時候應該已經回到玄清司。
根據玄清司的做派,隨便找個藉口就能把府衙的捕快打發,到時候就算溫昭親自過去,恐怕陳朝也已經出京,遠走高飛。
陳朝啊,兄弟能幫你的就這多了,你可別犯傻呀...姜捕頭拱手退下。
陳府尹這邊,則是臨時召集三班衙役升堂,其實也就做做樣子,心裏不大可能認為陳朝會來。
溫昭到底是經歷過世面的人,察覺到這一幕,心裏不免就產生諸多聯想,但最後只是化作一聲冷笑。
然而事實還是讓姜厚澤大跌眼睛。
不,確切的說,讓所有人都感覺不可思議。
在官場多年,陳府尹宋府丞等人心裏都清楚,姜厚澤之前故意放走陳朝,就是想幫對方出京。
對溫昭說的那些話,只能算一半真一半假。
此事大家心裏門清,陳府尹雖看不慣陳朝投身商人行列,但念在之前曾在永安縣救過他的事,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
可當半個時辰後,陳朝出現在京兆府公堂時,幾人心裏別提多驚訝。
“見過府尹大人。”
一進大堂,陳朝就把現場大概掃了一遍記在心裏,然後舉止從容的向首位的陳府尹作揖施了一禮。
仔細打量堂下的年輕人,陳府尹心裏是很詫異的,搞不懂這個陳朝在想什麼,回過神後,拍了下驚堂木,輕咳一聲:
“堂下何人,報上名來?”
這老陳有必要麼...陳朝恭敬道:“良民陳朝。”
聽到這,宋府丞幾人差點笑出聲,肩膀一抖一抖的,周圍的執仗衙役紛紛麵露古怪,場面差點崩壞。
溫昭則是微眯眼睛盯著陳朝,不知心裏在想什麼。
“肅靜!”
拍了拍驚堂木,等到堂中重新安靜下來,陳府尹才收斂心情,接著問:“陳朝,你可知本官喚你前來所為何事?”
“良民不知。”
“本官問你,三杯倒可是你釀造?”
“正是在下。”
“那你可知,有人因喝了你釀造的三杯倒,一命嗚呼?”
“在下聽說了。”
“有人懷疑你釀造的三杯倒有問題,方纔鬧出人命,你有什麼想說的?”
陳朝神色一驚,高呼:“在下冤枉!我陳朝良民一個,從未在釀酒當中有過任何不軌之舉,請大人明鑑!”
“混賬東西!”
陳府尹猛拍驚堂木,聲色俱厲:“事到如今,你還敢抵賴,因你那三杯倒在百花樓鬧出人命,此乃本官親眼所見,親耳所聞,難道還有假不成!”
有過永安縣衙的經歷,陳朝對這些升堂審案的過程再熟悉不過,並沒有被嚇到。
不過老陳認真起來,倒真有幾分唬人...陳朝抿了抿嘴,面不改色:
“三杯倒確實是在下釀造不假,但在釀製的每個步驟,我都嚴格檢查過,且親自品嚐,絕無大人說的致命問題。”
話音剛落,一道含帶怒腔的話語便隨之響起。
“一派胡言,如果你釀造的酒水真沒問題,賢之又豈會因此送命,府尹大人,此人所說皆不屬實,我建議用刑!”
溫昭說完對陳府尹拱手,一副上司對下屬的命令語氣。
老夫怎麼說也是執掌京畿地區的行政長官,你溫家再厲害也不能爬到我頭上吧...陳府尹臉色發黑,眼神不快。
“是否動刑,本官自有思量,此刻已經升堂,還望溫舉人未得傳呼莫要多言。”
這會兒溫昭也察覺到剛纔的語氣有些不妥,但也只是一瞬,就拋到腦後,沒多在意,沉聲道:“府尹大人,此人明顯早有腹稿,若是這般審問,怕是沒有任何結果。”
強忍著怒氣,陳府尹沉吟了下:“溫舉人說的也有道理。”
而後看向陳朝:“陳朝,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,老實交代,本官也非不通情理,可以對你從輕發落。”
“不行!”
然而一聽這話,溫昭再次出聲制止,痛心疾首道:“此子害賢之丟了性命,血海深仇,必須血債血償!斷不能從輕發落!還請府尹大人三思,否則王法何在,朝廷威嚴何在,我溫家的臉面何在?”
陳府尹一拍驚堂木,怒道:“溫舉人,這裏是京兆府!本官纔是主官,若你看不慣本官執法,大可去御極臺上奏,換了本官這個府尹,讓你來做可好?”
溫昭一時語塞,臉上一陣青一陣白,最後一甩袖子,神色不愉坐回位置上。
見狀,陳府尹深吸口氣:“不好意思,本官剛纔失態了,陳朝,本官剛纔的建議,你考慮的如何了?”
“回大人,在下做事向來問心無愧,沒有什麼好說的,三杯倒不存在任何安全隱患,且我在三杯倒的兜售的同時,也附與一份說明書,但凡正常人,都知道如何規避。
當然,如果有人故意一心求死,這都要算到在下頭上,那在下豈不是比竇娥還冤?”
“竇娥?”陳府尹皺了下眉頭,狐疑的看著陳朝。
哦特麼忘了這裏不存在竇娥這個典故....陳朝抿了下嘴:“就是形容天大冤屈的意思。”
溫昭坐在椅子上冷哼一聲:“我不管你什麼竇娥不竇娥,你釀造的三杯倒害賢之丟了性命,這件事溫家絕不善罷甘休!”
陳府尹看了他一眼,溫昭識趣的閉上嘴,但臉上依舊透著傲色。
“敢問大人,這位藍衣人是誰,賢之又是誰?”
溫昭被陳朝這個問題差點嗆到,臉色差到極點。
好一個藍衣人....陳府尹不動聲色,淡淡道:“這位是前年科舉中榜的舉子溫昭,溫善是其同父異母的弟弟,字賢之。”
怪不得這傢伙這麼囂張...陳朝恍然,姜厚澤說那溫善是個狂生,未見其人,但從這位兄弟身上,陳朝已經感受到了。
不過,這年紀看起來都快四十了吧。
陳朝先對陳府尹拱了拱手,直起身子,看向溫昭:“假設,你弟弟真是因為喝了三杯倒而死,但這和我有什麼關係?我只負責釀造,但酒水離開我這裏,是要向各家酒坊運輸,倘若有人在這中間在酒水裏投毒,難道也要算在我頭上不成,世上沒這個道理吧。”
陳府尹輕咳一聲,目光意味深長:“百花樓的三杯倒都已讓人檢查過,沒有投毒跡象。”
聞言,陳朝眉頭不禁一皺了下。
溫昭冷笑道:“現在你還有什麼話好說,沒有人對三杯倒動手腳,那隻能說明你釀造的三杯倒本身就存在問題。”
陳朝聞言看了他一眼:“京城數萬人都喝過三杯倒,偏只有你弟弟出事,其他人都沒事?”
這時,姜厚澤忽然開口:“千漿釀的掌櫃丘來寶我們經過刑訊審問,得到的結果和陳朝說的一樣,三杯倒皆是原封不動運輸到各家酒坊,過程中沒有過任何啟封。”
溫昭呵呵一笑:“這又能說明什麼,或許他們早就約定好,甚至可能那個掌櫃也矇在鼓裏,誰有能說得準。”
你特麼的就認準我了是吧...陳朝眯起眼睛重新審視這個溫昭,感受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。
溫昭和他對視一眼,然後又移開,嘴角露出冷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