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怕當年在戰場上，他也是對所有攻擊照單全收，任憑他們一個不落地打在自己身上，任憑自己傷痕累累，然後再自己找個荒僻的地方養傷，第二日又是那個無懈可擊、強悍無匹的不死戰神。

    至於為什麼這麼做，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。

    今日戰局，比之那時不死不休的局勢，又不知要輕鬆上多少，畢竟他面對的敵人，現在只剩下菡夜。

    文星鈴聲音連響，劃破深沉的迷霧，毫無保留地落入息華的耳中，刺耳而喧囂。息華的耳膜痛得厲害，下手也屢有停頓遲滯，他絲毫不敢分神，眼底的曼陀羅搖曳生姿，也在不斷地試圖控制菡夜的神智。

    他們的身影都停滯在原地不動，但是虛空中他們的精神力已經拼殺了數千次，菡夜身影略有晃動，文星鈴搖得更密更急，嘴唇被牙齒咬出血來，用痛覺強行使自己清醒。

    但息華知道，菡夜並沒有盡全力，因為他在與自己打鬥的同時，心裏卻還牽掛著身後的採樓，所以根本沒辦法集中精神。

    因而息華也沒有下死手，用曼陀羅與文星鈴對峙的同時，“驚雷動”一道接一道，封住了菡夜的所有退路，卻極少有命中菡夜的。

    他也在等一個契機。

    可他萬萬沒有想到，就在一道手臂粗細的雷電即將擊中菡夜的那一剎，又一個不速之客降落在他們之間，雙手張開護住了菡夜，桃粉色的衣裙一閃，將菡夜朝後麵硬生生撞退了一步——

    菡夜驚了一驚，出手的動作就慢了一拍，掌心攤開，文星鈴“啪”地一聲落入還在卷海翻浪的弱水之中，卻只來得及接住對方緩緩倒下的身子。

    “啊！”女子痛呼一聲，被那一道雷電正正劈中心口，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全身經脈，她軟倒在菡夜懷裏，口中溢位鮮血來。

    “採柔！”菡夜跟著她跌坐在雲頭上，彩雲溫柔地將他們接住，同時也將他們的鮮血、眼淚一一埋葬。

    來者正是一路尾隨採樓而至的桃花妖採柔，採樓的同胞妹妹。

    採柔痛得渾身抽搐，真元的崩碎、魂體的受傷，讓她臉部扭曲得可怕，可她卻還在笑，她強撐著說道：“好久沒聽到你這麼叫我了……”

    菡夜的目光漸漸絕望，他的手抖得厲害，空有無上靈力和一身術法的他，此刻卻是手足無措、方寸大亂，找不到一個可以救治的法子：“採柔，採柔……你堅持住，我馬上想辦法救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對……我是採柔。”採柔露出一個虛無的笑容，身子半伏於地，上身卻還強撐著看向菡夜，“世間唯此真國色、敢為此花辭萬花的採柔……你曾說我是這世間最美的女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，我知道。”菡夜急急地應道，一雙手抬起又放下，“你一直都是你，我其實……從來沒有認錯過。”

    他回首，看到不遠處僵立著的採樓，他彷彿還不明白此刻發生了什麼，對他們說的話也置若罔聞。

    “咳咳咳……”採柔的笑容逐漸變得苦澀，她的嘴裏慢慢地溢位鮮血，將她的話語攪得支離破碎，“可是、你已經、不再愛我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菡夜眼中一滴晶瑩，是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，“你怎麼就這麼傻呢？”

    “你們慷慨赴死，怎麼能丟下我一個？”誰也不知道素來柔弱的採柔哪來這麼大的決心和意志，恰如她此刻的眼神，勘破了愛恨，跨越了生死，她最後決絕地看了菡夜一眼，“照顧好哥哥……你若是真心有愧，照顧好他，便算是贖罪了……”

    在這場充滿了算計和利用的賭局中，採柔是唯一一個賭上了自己的，並且她從一開始，就知道自己會輸。

    “好好……活下去……”

    菡夜那滴淚堪堪落在她的臉頰上，熾烈而滾燙，像是要將自己連同採柔一同焚為灰燼，卻最終穿過了她的臉，落入腳下的弱水之中。

    採柔的真元終於支撐不住崩碎，身形化爲了千萬片殷紅如血的桃花花瓣，隨著一陣春風吹過，它們將一直飄蕩，沿著來時的路，飄蕩回她的故土——鄧林。也許要很久的時間，也許她會迷路，也許她會半路不得不停下休息，但，她終將回到她誕生的地方。

    那一瞬，鄧林的千萬株桃花全部凋謝了，片片花瓣零落成泥，烏黑的泥土上，嫣紅的花瓣，像極了為心上人流的血。風拂過桃林，發出嗚嗚的聲響，像是為心上人在哭泣。

    息華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，他兼為神界司刑星君，手下執法公正，從未留情，但也從未冤枉錯殺過任何生靈。

    但今天，他的手上沾了無辜妖的鮮血。

    採柔要用自己的命，來換菡夜的命。

    生命是平等的嗎？如果是，那我用我一命換他一命，有何不可？

    如果不是，又為何要為這世間區區凡類，賠上菡夜的生命？

    簡直是胡攪蠻纏、強詞奪理！

    採樓終於醒過神來，他踉蹌地撲上來，想要抱一抱他心愛的小妹妹，可是那些花瓣早已散落滿天，他只來得及拈住最後一片，還流連著不肯離去的、好似能感應到他的難過的花瓣，採樓相信，那就是採柔。

    “你殺了採柔，是你殺了採柔！”他歇斯底里地道，纖長十指用力一扯，將那片花瓣碾成了碎渣，鮮紅的汁液沿著他的手指緩緩滴落。

    忽然，那片碎裂的花瓣中，有一團柔和的光芒燃起，好像烈火灼燒，飛快地朝著採樓心口撲去！

    息華認出，那是採柔的心，真元藏於心，採柔把自己的真元給了採樓！

    採樓只覺得心口先是一痛，然後那團火焰在他心口轟然炸開，碎成了千萬點，沿著他的血液緩緩遊走全身，最後重新在心口凝聚起來，隨著一母同胞的兩股真元匯聚融合，他的臉色逐漸變得紅潤，周身氣力也在慢慢恢復。

    他怔怔地抬起自己的手，那上面還染著花瓣的汁液，鮮豔而灼烈的顏色，不像他向來素淨溫婉的小妹妹，倒像是他自己，生得灼烈，死也要死得絕豔。

    他驀然想起剛剛採柔的那句“好好……活下去”，她就是用這種方式來換他們的好好活下去嗎？

    息華見他如此，又看向菡夜，他依舊保持著懷抱採柔的姿勢，半分也沒有移動過，他的頭低垂著，看不見他的神情，只能看見滴滴血淚，落在潔白無瑕的雲上，染了一片血紅。

    “菡夜，跟我回去，今日之事，概不追究。”

    “還回得去嗎？”菡夜驀然抬起頭，他的眼睛赤紅得可怕，額間蓮花紋樣漸漸地生出變化，從原本的粉白色初綻的蓮花變成了血紅色、將謝未謝的紅色蓮花，“我說過了，生，我要與他們在一起，死，也是要回鄧林的。這個噁心髒污的神界，我不會再回去了！”

    他忽然身子一動，單膝撐地，變掌為爪，飛撲向息華……的身後，那裏有一個傻傻地趴在蠶豆身上、渾身無力動彈不得的可憐水神。

    漓若剛剛纔從山嶺後飛了出來，就看見這裏局勢突變，一時正在猶豫是該橫插一腳還是悄悄溜走算了，卻不想菡夜在心神俱傷的情況下，居然還是發現了她，他的手像鐵箍一樣緊緊地掐住了她的脖子，手上沾染的採柔的血也染紅了她的脖子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咳咳咳……我路過、路過而已……咳咳咳，你們繼續……”漓若感覺脖子快被掐斷了，呼吸困難，眼冒金星。

    菡夜瞳孔驟然收縮、手上力量半分沒有減少：“我認得你……我認得你，你是那個遺落人間的……散神。”

    提到散神這個詞的時候，他輕輕地嗤了一聲，似是頗為不屑，“那日迴歸酒宴上，我見過你，神君要你跳舞，你卻問，什麼是跳舞？”

    他有模有樣地學著她說話的樣子，一派天真爛漫，倏忽又哈哈大笑起來，淒厲的笑聲嚇得漓若猛地打了一個哆嗦。

    他的神情又忽然變化，眸子裡的所有悲痛絕望全都遠去了，好像採柔死去只是他做的一場荒唐的夢，他的眼中只剩下冰寒和怨毒。

    “哈哈哈……若是換做旁人，只怕當時早就掀桌而起，也得虧你不知跳舞何意，不知……這是何等的侮辱。”漓若聽到他張狂的笑聲，感覺到如針刺一般的目光，越發覺得難以呼吸，“一個神君，叫一個神跳舞，他將你當奴婢歌姬使喚，他早就有違神君的德行了！如此神界，不如一去來得乾淨！”

    漓若愣愣地看著他，原來……那時，他們果真是在嘲笑她，滿座神祇，沒有一個出來替她說話，只有身後的……她也不知他息華當時的舉動算不算在幫她。

    息華在一旁冷冷地說道：“挑唆無知小神，惡語污衊神君，你可知該當何罪？”

    蓮花仙笑得邪肆，額間一朵蓮花妖豔地搖曳著，花心一點赤紅如血，垂垂欲滴，那是入了妖道的徵兆：“恕我無知，不知這是什麼罪，有……叛逃下界，私自成妖來得重嗎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