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三者正在劍拔弩張，空氣中溢滿緊張的氣息，以至於誰也沒有發現，遠處的崇山峻嶺之上，趴了一個小小的身影。

    嚴格地說，是三個，一神、一蛇、一蠶豆。

    正是水神漓若。

    她鬼鬼祟祟地躲在兩個石頭縫之間，只露出一隻眼睛瞧著山下，瞪了好半天，才勉強辨認出，山下一個是息華，一個是採樓，至於另一個，不知道是誰……倒是生得好看。

    瞧著那三位流了一會口水後，她終於醒過神來，開始回顧起自己的遭遇。

    “怎麼跑這兒來了？”她一面慶幸自己終於回到了最初的地方，一面又十分惆悵如何才能從這幾千丈高的山上下去——方纔破界，她幾乎費盡了全身氣力，此刻別說騰雲，連站都站不起來了。

    所以她只好一直保持著剛纔掉落下的姿勢，左腿還倒翹著掛在身後山壁上，右腿彎著掛在左腿膝彎處，兩隻手手掌朝上耷拉在兩腿邊，腦袋還卡在石縫裏。

    說起來也是她命不該絕，就在冰蛇驚訝於另一塊巨大的凝香淚時，漓若往石碑那裏走了幾步，正好看見凝香淚凝聚的光點落在石碑上的某個字上——正是“空”字。

    “算如今皆已成空……算如今皆已成空……空……”漓若跟著默唸了幾遍，一時間感覺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幾十萬年前，白衣青綬的共工大神靜立在雲端，眼神渺遠，淡笑著道，“妤兒，原來太過執著，有時候並不是一件好事。”

    畫面一轉，那個叫“妤兒”的少女好像長大了些，身量高挑纖長，神態沉靜，不復往日活潑愛笑，她在他身後躬身侍立，風吹起她長長的衣角，她的聲音溫軟柔和：“可是……若是沒有執念，我們又該如何度過這漫漫殘生呢？”

    “傻孩子，你的一生才起了個頭，怎麼能叫殘生呢？”他一如既往地拍拍她的腦袋，揉亂她的長髮，“我也是活到了該叫殘生的年紀，才知道這個道理——越是執著，越是容易失去……算到如今，身前萬里蒼茫，身後唯餘莽莽，不過都是一個空字。”

    “越是執著，越是容易失去……”漓若的聲音和妤兒的交疊在了一起，她若有所思地摸著那個空字，忽地想到什麼，“我知道了！”

    冰蛇的尾巴已經觸到了凝香淚，將它捲了起來，凝碧珠悄然降落在它頂上，從四面八方向它施力——冰蛇已經嘗試了所有辦法，卻依然取不下。

    “既然得不到，那就毀掉好了！”它渾身的鱗片一片片地豎了起來，在凝香淚上緩緩劃過，發出令人牙酸的刺耳摩擦聲。它哪裏會去管漓若說什麼，它的五感都已經被這一塊巨大的凝香淚給佔據了。

    “住手！”漓若見勢不妙，飛身上前揪住了蛇尾巴，她將腳抵在凝香淚上，兩手緊緊抓住冰蛇往外拉，使出了當年和成元角力搶糖果的力氣，“我有辦法，你快鬆開！”

    冰蛇冷冷地回望她，一甩尾巴就將她輕輕甩開，直接重重地摔在了石碑面前。

    “你能有什麼辦法？”

    漓若揉著屁股又頑強不屈地爬起來，飛上去，再拉，再被甩，再拉，再被甩……

    冰蛇所用的力氣也一次比一次大，它的耐心逐漸告罄，到最後一次，它幾乎是下了死手，漓若再度被擊落在地，她趴在地上，身子抖得厲害，面板上是青一塊紫一塊，幾乎已經站不起來。

    “你這麼想要它，真的就忍心把它毀掉？”漓若費力地從塵土中抬起頭，眼中的光芒仍未淡去，“大神說，越是執著，越是容易失去，我看你就很應這句話。”

    “你說什麼？”冰蛇果然被激怒。

    “我說……保護它的最好方式……”漓若用兩隻手肘撐著地，咬著牙揚起上半身，凝視著那顆散發著青綠色光芒的巨大寶石，道，“是放手。”

    冰蛇的鱗片在凝香淚身上不知劃了幾百幾千道，其駭人的絞緊之力，也足以將世間任何生靈絞個粉碎，可是凝香淚卻是毫無破損，依然高懸於頂，俯瞰大地，千年萬年不減其輝。

    “怎麼個放手法？”冰蛇知道自己沒法子了，只得氣道。

    漓若的眼神逐漸空茫，她用一種近乎夢囈的聲音說道：“你為什麼這麼想得到凝香淚？找到執念的源頭，就能徹底斬斷你的執念……到那個時候……你無所謂得到不得到，也就不擔心失去不失去……”

    冰蛇鬆開束縛，“啪”地一聲落回在地上，口氣生硬地道：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啊……”漓若又道，“那你又有什麼好執著的呢？它在這兒也不知多少萬年了，你來之前也沒見誰拿走了它，我們以後也不見得就有人能進來這裏——就像這次，要不是你，我也進不來這裏……你就放它好好待在這裏，是你的總會屬於你，不是你的，也不要強求……”

    “放屁！”冰蛇突然暴怒，“它就是我的，完整的是我的，碎片也是我的，誰也別想得到！”

    它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凝香淚，好像這樣盯著，就能把它盯下來一樣。

    “為什麼呢？是誰給了你這種錯覺，你得到了又能怎麼樣，沒得到又會怎麼樣？”漓若追問道，“它是你的舊物？”

    好像一個石子落入平靜的湖面，漓若看見冰蛇的眼神一下子亂了，它沒頭蒼蠅地在地上轉了幾圈，甚至好幾次觸到了四周的石壁，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。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，我不知道……”它只是重複著。

    它好像也陷入了夢魘之中，也不知道看見了什麼，身子是那樣的不安而驚惶地遊走著，那些密密麻麻的紋路重新浮現上來。

    漓若心中一動，知道這洞穴果真有古怪，誰來了都會不自覺地看到一些奇怪的東西，更知道了，所謂共工大神的苦心——恰在此時，那顆碩大的凝香淚光芒吞吐了兩下，突然抖了抖，發出“咔啦”的一聲細響，然後……就這麼毫無防備地掉了下來！

    “果真是失亦得也得亦失，萬般皆空莫強求！漓若多謝大神的教誨！”

    漓若咬牙，用僅剩的一點氣力召喚出了蠶豆，飛上去接住了那顆凝香淚，想了想，還是帶上了仍處於迷亂之中的冰蛇，從凝香淚背後暴露出的洞口飛了出去。

    一出去便一頭栽進了活水之中，從觸感來看，他們依然是在弱水之中，只是這回他們沒有下沉，而是不用任何氣力就飛快地一路上浮了上去。

    然後……因為息華和輪迴柱的打鬥，攪弄得弱水天翻地覆，暗流洶涌，也順帶著將漓若他們捲了上來，以一條完美的弧線拋到了另一邊的山頭上……

    漓若以奇怪的姿勢趴在山上，旁觀了半天戰況，看得津津有味：“哇，聖君就是聖君，打架都這麼好看……蠶豆，你說是吧？”

    好容易偏過頭，卻見蠶豆全身上下結滿了細細的冰渣子，凍得上下嘴唇直打架，瞧著漓若的眼神都發直了，漓若一愣，又問冰蛇：“你冷嗎？”

    問完她才反應過來這是白問，冰蛇是冰蛇誒，有見過冰蛇怕冷的嗎？

    冰蛇經此一劫，覺得十分丟臉，索性將頭轉過去當沒聽見。

    漓若也不見氣，只是想著大約自己練過凝冰之術，也是不怕冷的，所以她一點都沒有感覺——可是，這裏又為什麼會這麼冷呢？

    她感受到身下那些極寒極硬的冰雪，突然想到一事——他們剛來弱水的時候，周圍根本沒有山！

    這座佈滿冰雪的山，分明出現在她從弱水中重新冒出頭的淺灘邊上！

    這……到底是怎麼回事？

    她揉揉眼睛，一看息華採樓還在那裏，他們是真真實實地存在的，她還能感覺到因為他們的打鬥，帶動得周邊空氣急速翻涌，連她的臉部肌肉都跟著抖動起來。

    以她敏銳的方位感知來判斷，他們也絕對沒有移動過位置，那麼，問題就還是出在她身上。

    就在她陷入沉思的時候，突然覺得身子一輕，原來是蠶豆緩了過來，一見老主人在那兒，歡呼一聲便竄了過去——倒還記得捎上她這個新主人。

    冰蛇卻沒有跟上來，它從夢魘中掙脫出來，一見最大的那塊凝香淚已經落入漓若的手中，也沒做任何反應，一擺尾巴就消失不見了。

    那邊局勢卻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

    菡夜和息華各自擺開陣勢，菡夜的“文星鈴”被他拈在兩指間，“鈴鈴鈴”地響個不停，聲音忽高忽低，忽而尖銳刺耳，忽又柔和如水，無形無色的音符一個個暢通無阻地沒入息華體內，息華的臉色越來越蒼白。

    上次遠赴東海、被淵臣打傷的傷口還沒有完全恢復，之前在神界又自己在左臂劃了一道，此番又跟輪迴柱纏鬥許久，他進攻的動作明顯地遲滯了下來，索性收回了霜天刃，只用攻速最高的“驚雷動”一道道地劈著菡夜，對菡夜的進攻不閃不避。

    他還是那樣討厭界，寧肯生受菡夜的攻擊，也不願撐開結界來保護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