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連採樓都驚詫於息華的舉動，他隱沒在層雲身後，旁觀著一切，笑容諷刺而乖戾。

    好像一瞬間就揭下了他謙恭溫和的面具，他終於變回了傳聞中那個陰狠偏執、視人命為草芥的桃花妖。

    “早就聽聞聖君大人無心無情，對世間任何生靈、任何事情都好像點水而過，全然不會落到心頭，今日一見，果然名不虛傳，採樓甘拜下風……”他遙遙地笑著，竟還記得執扇做了個揖，衣衫在風中獵獵作響。

    一片肅殺。

    息華收回手，在彩雲上站定，陰翳層雲不斷在他身邊呼嘯而過，連帶著他的眼底也涌上一片陰霾。

    “她不在，我們才能打個痛快。”他冷冷地道。

    “好！”採樓來了興致，大喝一聲，身影急退，那巨浪中的法印終於現出它的真實面目來。

    法印呈灰褐色，絨絨的一團，其貌不揚，息華仔細瞧去，依稀還能從中辨別出幾個指爪來，外面被一層極其耀眼的光團包圍。

    但它的氣勢卻是極其迫人，甫一靠近，連術法精深如息華，也身不由己地退了一步，腳下虛軟了片刻。

    “輪迴柱……”他很快就認出了這是什麼東西，一字一頓地說道，“你果真是，膽大包天。”

    “過獎過獎。”採樓毫不羞愧。

    昔日天地傾斜，四極動盪，創世始祖之一的女媧娘娘煉五色石以補蒼天，斬四鰲足以定四極，天長日久，四鰲足竟慢慢幻化成了神，被稱為“四柱神”，分別是“承天、接地、輪迴、滅世”。

    其中位於極南之地的弱水之中的，便是“四柱神”之一的“輪迴柱”。

    輪迴柱肩負守護弱水之地、安定大荒四極的重任，非尋常事不會露面，一旦露面，便是驚天動地、不死不休的局面。

    此刻經了採樓重重的一擊，沉睡已逾萬年的他從弱水大澤中脫水而出，緩緩地睜開了眼睛，法印劇烈變幻，一時能看出是個巨大的鰲足，一時卻又好像是個秀美的青年男子，再細看，又似乎是個不過七八歲的小姑娘。

    可那雙眼睛卻從來沒有變過，透過重重霧靄，穿越驚天巨浪，那眼神就如同最為鋒利的刀刃，只一眼，採樓便站立不穩，從桃花花瓣上跌落了下去。

    他張嘴、從中噴出一口濃黑色的鮮血，正好噴在桃花花瓣上，花瓣似有所感，以無可匹敵的速度迅速下降，那樣溫柔而小心地重新接住了他。

    “咳咳咳……”血色從他面上迅速退去，滿頭墨發一瞬間白如霜雪，從中根根斷裂，他的外裳在狂風巨浪中化為齏粉，露出裡面霜白的裏衣，和如同枯槁的身軀。

    原來，那般風華絕代、清貴無雙的濁世公子模樣，抑或妖嬈嫵媚、勾魂攝魄的桃花妖模樣，都不過是他的精神力修到極致，所偽裝出來的假象。

    他已經油盡燈枯。

    但在油盡燈枯之前，他還有最後的一件事要做。

    息華正面迎接著風浪，那些暴風驟雨般的衝擊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身上，他卻一點也不躲閃或者遮蔽——他似乎總是很享受水滴落在他身上的感覺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在看到採樓的異變時，有一瞬間的驚動，但旋即他便顧不上了——輪迴柱以為採樓必死，轉頭將目標轉向了也被當做入侵者的息華。

    法印在風浪中不斷漲大、一邊高速地旋轉著，很快就呈現出一重重交疊的殘影，它很快地就漲到了和天地那樣大，灰黑色的鰲足上可擎天、下可拄地，他的面板像是鐵甲一樣厚實而帶著層層褶皺，他的指爪根根挺立、鋒芒畢露。

    裡面還有一雙眼睛，若隱若現，卻是天地間最不可忽視的存在。

    “嗵！”輪迴柱驟然變亮，鰲足以無可抵擋的威勢向他傾軋過來，想要把他拍扁在巨浪裡——不，諸物遇弱水即沉，息華也不會例外——他很快就能去和漓若作伴。

    採樓嘴角已經緩緩勾起、笑容越放越大——連神界至高無上的聖君大人都在捉拿墮仙時殉難，看誰還敢動菡夜一根寒毛？

    菡夜想做的事情，從來都能夠做到，成仙、立功、歸隱……乃至如今的墮妖。如果他完不成，那麼就由自己來替他完成。

    如此，他即算是粉身碎骨、魂飛魄散，哪怕他的靈魂被釘在神界的弒神柱上永遠無法超脫，他也再無遺憾了。

    只是可惜了他的採柔妹子，從今往後，他再也不能照顧她了。

    “唉……”腦海中繃了這麼久的弦緩緩地鬆開，他無力地臥倒在桃花花瓣裡，四面花瓣高高地豎立著，替他遮擋著風浪，但還是擋不住他的寸寸衰竭。

    他的眼睛在鰲足擊中息華的那一瞬間閉上了。

    息華高高地飛了出去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“這下好了，總是說我笨，嫌我沒用，這回總算擺脫了我了吧？回頭到了神界，還有那麼多好姑娘等著你，你肯定會把我忘了的……”

    不斷的下落中，漓若的聲音越來越低，胸口悶悶地痛得發慌。

    又不知過了多久，小水神忽然不甘心地睜大眼，大聲道：“不行，不能這麼頹喪，萬一真的有救呢，那我在這裏傻傻等死，豈不是死得很冤枉？誰知道那些消失在弱水裏的，是真的死了還是去了別的什麼好地方？”

    她低頭，將懷裏帶著的寶貝挨個掏了個遍，蠶豆這個死沒良心的是恨不得把頭埋進股縫裏，死活也不肯出來，倒是冰蛇，乍一露頭，便朝她歡快地吐了吐信子。

    “你有辦法嗎？”漓若煞有介事地問一條蛇。

    蛇居然也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。

    然後它便一扭身子，朝著更下方游去，漓若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裡。

    “喂！”漓若大急，這就是它所謂的辦法？

    她只好急急地下潛，想要跟上它的速度，她終於後知後覺地想起來，自己是個水神，那麼，這萬丈弱水，是否也可以為她所用？

    想到了就去試，她將掌心攤開，迷離紋路中，一股靈力騰挪而起，狠狠地打入弱水之中，弱水盪開層層漣漪，貪婪地汲取著她的靈力——慢慢地，她感覺到了，她終於感覺到了！

    她感應到弱水的粘稠遲滯，感應到弱水的幽深難測，甚至感受到了弱水那濃郁得化不開的悲傷——大澤，也會有悲傷嗎？

    她的身體漸漸與整片弱水融為一體，神識隨著水流飄蕩向遠方，弱水有多寬廣，她的靈力就走得多寬廣，弱水有多深長，她的靈力就能走得多深長。

    是誰說弱水沒有底？她分明看到了弱水之底，那片華光充溢之地，水流匯聚之地，也是萬靈遊蕩之地，她的小冰蛇盤成一團，眼神穿過粘稠幽暗的水流，一刻也不移開地，看著她。

    “天生地長，萬神來歸，浩渺大澤，永世長存！今次相遇，若你有靈，請天地翻轉、全我所願，以告神明！”

    漓若腦海裏那個不屬於她的聲音突然又在這一刻響起，好像一片驚雷炸響，她被嚇得一哆嗦，靈力失了依憑，一下子便散落不見了。

    再下一秒，她只覺得下落的勢頭一滯，好像被什麼東西捆縛住了，她毫無反抗之力，被裹挾著在水流中一連打了十七八個轉，忽而向上，忽而向下，忽而又是左右翻轉，水流是那樣湍急蠻橫，也不知道究竟要把她如何。

    “啊！”半晌之後，她才從弱水中冒出頭來，大出了一口氣，她被摔得七葷八素、暈頭轉向，眼前全是黑色的星星，什麼也看不清楚。她只知道自己暫時應該是脫險了，哪裏還顧得上注意其他。

    可身邊沒有聽到她預料之中的打鬥之聲，大澤早已恢復平靜，沒有法印、沒有采樓、也沒有息華，什麼都沒有了，這裏乾淨得好像已經萬年沒有神蹟。

    “……不對……好像有哪裏不對……”她緩緩地脫身而出，騰雲而起，俯瞰整片大澤，大澤一如來時，毫無二致，“……到底是哪裏不對？”

    遠處群山連綿，上面有萬古不化的冰雪，朔風在上面凜冽地刮過，好像能片下一片積雪來，一片雪白純淨之中，卻有金黃色光芒緩緩冒頭，溫暖得令人心碎的旭日初昇，將它所有的一切奉獻給蒼茫大地，照得天地間一片金黃。

    漓若被那一瞬間的陽光照得閉了閉眼，心臟在那一瞬間驚得忘記了跳動。

    不對！她終於知道哪裏不對了！

    他們行至弱水的時候，正是江南之春，一路上早已是綠樹蔥蘢，鳥鳴聲聲，哪來這積攢千年的冰雪？

    更別說這旭日初昇，一日裏他們去過鄧林，去過客棧，又來到了弱水，連番輾轉，時已近黃昏，她落入弱水的那一瞬間，正見落日沒入遠山背後。

    難道她掉了整整一年，掉得太陽重新東昇，掉得滿山榛莽被積雪所覆蓋？

    除非……這裏根本不是他們來時所在之地！

    冰蛇從她身後嗖地一聲竄出，碧瑩瑩的眼睛死死盯著她，嘴巴緩緩咧開，咧出一個詭異的笑容，而後朝著一個方向飛了過去，漓若辨認出，那裏不遠處便有一處淺灘，但卻絕對不是他們到過的淺灘。

    那裏的沙子也是細白色的，柔軟而綿密，映著日光熠熠生輝，弱水的水拍打在淺灘上，那些沙子隨之緩緩沉底。淺灘上面光滑澄淨如洗，什麼痕跡也沒有。

    漓若跟著走近了一看，才發現，那根本不是細沙，而是碎雪！

    她在弱水中不知怎地丟了鞋子，碎雪冰寒刺骨，從光裸的腳底一直蔓延而上。

    或許，真相就在前面。

    不管怎麼樣，她都想去看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