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0章 弱水
“只怕未必。”採樓卻不以為然,正色道,“在下大膽猜測,或許是他施了什麼隱身之術,或者藏在哪個界裡,叫我們找不到他就是了。可惜在下術法稀鬆,實在力不從心。”
“那我也沒辦法了。”漓若拿眼覷著息華,“只能等他了。不過我覺得這個大澤挺好玩的,既然來到了這裏,不如痛快地玩一場。”
她的模樣,像極了關鍵時刻總是掉鏈子的不諳世事的小姑娘。
當然息華也好不到哪裏去。
採樓被逼到無法,眼中精光一閃,霍地伸手抓住了漓若的手:“你既然這麼喜歡玩水,不如就下去玩吧!”
和剛纔的伸手阻攔不同,此刻採樓目露兇光,桃花眼中黑氣重重,竟是真的打算將她推下大澤去。
漓若早有準備,她從剛纔開始就沒有把冰蛇收回去,此刻一觸即發,她輕斥一聲,冰蛇得令,長長的舌頭迅疾地纏住了採樓的腰!
“我自己玩多沒意思,要不一起吧!”小水神還趴在蠶豆上,笑得沒心沒肺,“說不定這下面有很多寶貝呢!”
採樓見漓若剛纔連騰雲都不會,扒著顆怪模怪樣的蠶豆緊張兮兮,還以為她只是個一無是處的小跟班,根本沒想到在他全力施法之下,漓若竟然還有反抗之力!
他一咬牙,手指長出鋒利如刀的指甲,狠狠地劃在冰蛇的身軀上,發出刺耳的刮擦聲,趁著冰蛇吃痛分神的功夫,他一扭身子掙開束縛,身形退開去一丈,雙手高舉,口中開始唸唸有詞。
灰黑色的大澤之上,忽然平地裏生出千朵萬朵豔紅的桃花,朵朵綻放,遇水不沉,它們像是有眼睛一般急速地朝著漓若腳下涌來,吸住她的腳底就死命地往水下拖去。
漓若哪裏肯依,冰蛇在她身側急速旋轉,為她擋掉了大部分的桃花,而自己則帶著蠶豆飛速往上空飛去,一面結出了一個水障,有了凝香淚的加持,她此刻的水障早已是今非昔比,尋常桃花花瓣根本無法突破。
採樓見狀,雙足在他駕乘的桃花花瓣上交錯一點,身形如離弦之箭一般撲向漓若,指尖寒光凜凜,卻是他那像鋼刀一樣的指甲,已經有三寸長!
只聽“噗噗”聲連響,指甲用力劃過,很快就突破了水障,採樓的動作很快,一突破水障就欺身而上,伸手動作親暱而又強硬地摟著了漓若的肩膀,俯身在她耳邊輕輕吐氣:“好,我陪你一起去……”
他的語聲忽地低了下來,好似戀人間情到濃處時的低喃,溼熱的氣息毫無保留地吐在她的脖頸和耳後,纖薄的唇幾乎已經快要咬住她的耳垂。
“又來!”漓若下意識地一縮脖子,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,冰蛇十分護主地竄了出去,正正咬住了他的喉嚨。她沒好氣地說道,“都知道這個對我沒用了,居然還想試!”
話雖如此說,一番動作間,她還是被他的指甲給劃出了三條深長的血痕,頓時痛得齜牙咧嘴。
採樓的狀況也不太好,他似乎是本來就有傷在身,下手迅疾卻不有力,與她過招不過幾個回合,已經面色蒼白、氣息急促,咽喉處又被冰蛇咬了一口,正在汨汨往下淌著血。
“倒是小瞧了你。”他嘗試了幾個方法都一一敗北,於是他收手回撤,浮於半空雙手結了個法印,重重地打向大澤,聲音驟然變冷,“原本不想那麼快的,用這種方式死去,也算是抬舉了你。”
大澤哪裏受得了這一擊,頓時憑空起了千丈高的巨浪,連息華的身影都被吞沒在其中,而巨浪之中,好像還有什麼東西在隱隱發著光。
蠶豆突然驚懼地叫了一聲,自動縮小到正常大小縮回了漓若袖中,說什麼也不肯出來了。
滿大澤的桃花瓣一時間全部消失殆盡。
天空好像斷裂了一塊,黑沉沉地朝著他們壓了下來,天色驟然變暗,本來這裏霧氣濃重就很難看清彼此,現在卻是一點也看不清了,只有巨浪中那個法印還在發著光——就好像是它吸收了所有的光芒一樣。
漓若的頭髮瘋狂地舞動起來,四周颳起迅猛的狂風,她在彩雲之上根本站不住腳,眼看著就要再次跌落下去。
千鈞一髮之際,一片黑暗之中,半空裡突然伸出一隻手,那是漆黑夜幕裡的唯一一點光亮,他的衣袖墨黑得與天色融為一體,根本分辨不出顏色,可是看骨節大小、手指長短,漓若還是一眼認出了,那是息華的手!
她大喜,毫不猶豫地伸手,想要去夠息華的手。
但她萬萬沒有想到,那隻手在碰到她的那一瞬間,不是拉住,不是收緊,而是手掌平平前推,指尖用力——將她重重地從雲頭上推落了下去。
他的手掌一如既往地寒冷,是一塊用再多的溫暖也捂不暖的寒冰。
漓若本不覺得冷,漫天濃霧浸溼衣衫不覺冷,大澤水漫上來將她吞沒也不覺得冷,可唯獨她指尖那點寒涼的觸感,從指尖一直蔓延而上,凍住了她的心。
為……為什麼?
往下沉的過程中,漓若腦海中只剩下這個問題。
那日告白之後,她能感覺到一切都有些不一樣了,雖然息華不曾給過她任何迴應,但他給了承諾,以息華的秉性,一句承諾已是彌足珍貴。他們的關係似乎更近了一些,互動也再增加。
但這一推,讓一切都回到了起*點。
她果然始終都只是一個跟班,一個棋子,走不進他的眼底,更走不進他的心底——不,他根本就沒有心!
大澤水淹沒了她的口鼻,粘膩而溼冷的水流正在用力地將她拖拽下去,那隻冰冷的手逐漸消失在了她的視野裡,伴隨著漫天風浪和採樓癲狂的笑聲,她的世界終究歸於一片黑暗。
親身的經歷,熟悉的感覺,讓她在生命即將終結的那一刻,終於能夠確認這是什麼地方——弱水三千,鵝毛不浮。
這裏便是弱水。
不同於弒神山中的水牢,水牢只是引了弱水的水,造成一種永遠無法上潛的囚困狀,但……水牢是有底的。
可傳說中的弱水根本沒有底,所有生靈落入水中,就會在無止境的墜落和黑暗中,慢慢消耗完自己的生命。
漓若暗暗想:假如她也擁有無盡的生命,那麼她和這個無底的弱水究竟能不能決出個勝負來?
身子一直保持著下落的狀態,她的腦子卻還算清醒,於是她總忍不住胡思亂想。
可她沒有無盡的生命,即使是神,也不過壽數長久些,卻遠遠沒有達到與天地同壽的地步,所以她只會有一個結果。
她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,細長的血絲以比她更快地速度向下流淌而去,最終消散在黑沉沉的無邊水澤之中。
“唉!反正都要死了,治不治不都是這麼回事嗎?”她嘆了一聲,放棄了用水療術的意圖。
弱水的水和外面看起來一模一樣,它不像尋常水那樣清澈透明,也不像她所用的水法那樣碧綠瑩潤,而是一種透著古怪的顏色,明明顏色很深,像是墨黑,又像是棕褐,偏生又帶著一股詭異的綠,可是說來也是奇怪,在那樣深的水中,漓若對周邊的一切卻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她能看見自己傷口裏跳動的筋脈,能看見裙裾在流水漩渦中慢慢地打了一個結,甚至能看見她嘆氣的動作帶出的一長串大大小小的水泡。
時間變得靜止,她不再知道今夕何夕,只知道自己在不斷的墜落、墜落……
漓若竭盡了全力,不讓自己想自己正在弱水裏墜落這件事情,只專心想些旁的、快樂的事情,要不然她覺得自己一定會瘋掉。
“可是……真的很痛啊……”良久,她終於還是忍不住,小聲低喃了一句,聲音沉悶而低啞,很快就被水流吞沒。
哪裏都痛,被採樓指甲劃開的傷口很痛,被抓過的手腕很痛,碰觸過息華的那隻手更是痛得她眉頭緊皺,至於心……心痛似乎早就已經習慣了。
若是還在灕水邊,那個明明比她大很多,卻放任她一聲聲叫“小成元”的鯉魚精早就會跑過來,一邊鄙視她的笨手笨腳,一邊卻又細心耐心地替她處理傷口。他的口袋裏時常放著他從人間集市裏換回來的糖,每當她張嘴喊疼,成元就會抓一把糖塞她嘴裏,堵得她說不出話來。
可是成元不見了,她根本不知道去哪裏找他。神界術法千萬種,卻沒有一種可以告訴她,該到哪裏去找成元。
懷瑾姐姐待她倒是真不錯,雖然嘴上不饒人,還總愛放火燒她玩兒,但總是扮演著知心大姐姐的角色,開導她,引領她,照顧她。
可是自從羲澤死後,懷瑾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,脾氣不再火爆,話越來越少,對外界的感應也變得遲鈍,除了司曜,她誰都不願意見,也包括漓若。
漓若的身邊,只剩下一個冰冷如鐵石的息華。
“死息華、臭息華,敢推我下水,看我出去以後怎麼收拾你!”她思及到此,心中憤憤,將她所能想到的髒話統統招呼了一遍。
可是,她好像要死了,雖然她也許還能活一千年,一萬年,但這千年萬年也不過是被困在這裏,慢慢地等死罷了。
她回不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