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使神差地，漓若在男子的臉離她不過一寸的時候，慢慢轉頭，看向了身後安坐的息華。

    他正在斟茶獨飲，眼珠卻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，身子巋然不動，好像已經過了千年這麼久，他的眼神冰冷而銳利，見漓若看過來，突然手中一鬆，那青瓷茶盞的蓋子便“啪嚓”一聲掉在了地上，摔成了一地碎片。

    就是這一聲輕響，好似一盆冷水兜頭澆下，漓若一下子驚醒過來，猛地抽手，推開了男子。

    男子猝不及防，被一下子推倒在了地上，他捂著胸口艱難地喘息了一聲，許久才緩過勁來，幽幽地道：“能從我的桃花幻夢中醒來的，你是第二個。”

    漓若此刻才覺得背後全是冷汗，衣衫從裏到外都溼透了，她後退了幾步，退到了息華身後，仍是心有餘悸，平復了一下心緒後，才問道：“第一個是誰，他嗎？”

    她看向息華，卻聽男子自嘲地笑了一聲：“他？他根本沒有入夢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漓若看向息華的眼神裡多了幾分崇拜。

    “堂堂聖君，果真名不虛傳。”男子輕飄飄地道出了他的身份，似是早已知曉，“能不入夢的，你是第一個。”

    “雕蟲小技。”息華回道。

    男子被噎了一噎，又看向桌上被動過的菜，道：“天地造化之靈，怎能食人間五穀，你真真是叫我意外。”

    息華這回卻不說話了，好似今日他說話的字數已經到了，他轉過頭去，重新取了一套茶具，重新倒上茶水，細品起來。

    “你究竟是誰？”漓若直到此刻還在後怕，如果今天不是息華也在這裏，她怕是早已被面前這個男子拆成幾件了。

    真是好厲害的術法！

    “在下……採樓。”

    男子重新搖起摺扇，用良好的涵養來應對息華的無視，“你說的採柔，正是舍妹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採柔的哥哥！”漓若驚叫一聲，好似意外，但又好像全在情理之中，“那你修的也是精神力了？真是好險好險，說，你接近我們到底想幹什麼！”

    見息華不再動作，漓若只好壯起膽子，色厲內荏、狐假虎威地叫道：“你既然知道他是聖君，還敢亂來，小心聖君大人將你捉了去，去……”

    去做什麼，她一時也說不上來，她的大腦一片空白。

    男子被她逗得忍俊不禁，竟哈哈大笑起來，等笑夠了，才坐正身子，用只有他們三個能聽見的聲音，一字一句地說道：“我知道菡夜在哪裏。”

    “什麼！”漓若好不容易平息的心跳一下子就亂了，“你知道他在哪裏？那你為什麼不自己去……不對，他是你妹妹的情人，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們？”

    “嘁！”採樓不屑地道，“憑他也配？還嫌害得舍妹不夠慘嗎？”

    短短几個字，漓若立時便明白了，想想人類常有護犢之情，總怕自家的白菜被人家拱了，採樓擺出這樣的理由，倒也算合情合理。

    “若非他花言巧語，蠱惑舍妹，舍妹怎麼會放著好好的花妖不做，非要去修什麼仙？一個天劫落下來，險些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，他倒好，至此便一去不回了，我花了好些功夫，才找尋到他的蹤跡。”他娓娓道來，漓若聽得直點頭。

    “可惜……他便是第一個能從我的桃花幻夢中逃脫的，我哪裏是他的對手？若非二位貴使前來，我只怕要抱憾終生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麼找到他的，他現在在哪裏？”漓若想了想，又想起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忘了問，“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裏，你怎麼知道我們是誰？”

    採樓被她連珠炮似的問題給問得頓了一頓，才緩緩道：“在下煉有忘魂蠱，只要沾了誰的氣味，便能一路直追而去，用來查探蹤跡再是好用不過了。至於二位——鄧林中我設了界，但凡有外人闖入，我便能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漓若聽得似懂非懂，求助似的望向息華，息華卻朝著她，露出一個奇怪的表情，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。

    漓若越發糊塗了。

    採樓道：“二位，夜長夢多，擇日不如撞日，神君吩咐的差使要緊，我們不如現在就去捉了菡夜，到時候神君那裏，也勞煩聖君幫忙討些恩賞。”

    “好啊！”漓若想也不想便答應了。

    息華無奈，只得跟隨。

    採樓付了酒錢，兩神一妖出了客棧，尋了無人處，各自掏出自己的法寶，息華照舊撿了一片雲過來，漓若幻出蠶豆熟練地趴好，突然想起一事，疑惑地問息華：“你不會真的只有這一個坐騎吧？”

    息華理也不理她。

    採樓的則是一片會飛的桃花花瓣，在他的手中逐漸變成荷葉大小，御風而起，他的笑容淺淺：“此去路遠，二位可要跟好了。”

    漓若忙攥緊了蠶豆的皮，讓它飛得穩當些，蠶豆哀嚎一聲，不情不願地跟了上去。

    她一直遠遠地綴在息華和採樓的身後，既跟不丟，也趕不上，趁著他們不注意的空當，她取出袖中凝香淚，凝神看了起來。

    一陣風雲鼓盪之後，凝香淚裡面卻是黑漆漆一片，既沒有聲音，也沒有畫面。

    “怎麼回事？凝香淚失靈了？”她重新催動靈力，如此兩次三番，卻依然沒有看到任何東西，她失望地收回凝香淚，“難道是已經被採柔發現了。”

    息華這時遙遙地遞過來一個眼神，漓若心中忽地一震，是和剛纔在客棧時一樣的眼神。

    只怕是……只怕是……

    縱使她再愚鈍，此刻也察覺出有什麼不對勁了，可究竟哪裏不對勁，她又說不上來。

    “有你在，怕他耍什麼陰謀詭計？來都來了，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幹什麼。”她還給息華一個不怕死的眼神。

    息華將頭一扭，索性便不再理會她。

    他們一直往南而去，漓若原本以為那座鄧林已經夠南邊了，卻發現南方有南，縱橫不知其幾千裡也。

    越到南邊，氣候越溼，等他們停下來的時候，腳下已經是一片茫茫無際的大澤，到處浮著氤氳的霧氣，身影沒入其中便影影綽綽的，一時誰也看不清楚誰。

    “我在灕水呆了這麼多年，竟不知道原來大荒有這麼大。”漓若從蠶豆上俯下身去好奇地撩水，那水冰冰涼涼的，滑膩非常，卻很難被撩起來。

    “姑娘小心，此水不能觸碰！”採樓見狀，忙從薄霧現出身影來，絳色錦衣衣襬一晃，已經捉住了漓若的手。

    漓若一愣，足下打滑，便要從蠶豆上摔下去，她慌不擇路反手揪住了採樓的衣襟，將他帶了下去，而自己——卻早已用冰蛇把自己縛在了蠶豆上。

    採樓直直地墜下去，根本來不及反應。

    “公子沒事吧？”漓若忙用冰蛇去拉他，冰蛇輕嗤了一聲，不用身子，卻伸出舌頭去拉採樓，採樓哪裏來得及想，只得沿著那條長長的冰寒刺骨的舌頭爬了上來，衣襟卻是已經溼透。

    漓若注意到，他動作間，身上落下幾片桃花花瓣，一落到大澤裡，就迅速地沉底不見了。

    “好險好險。”採樓長吐了一口氣，藉着漓若的力重新站起來，“我聽說這裏大澤會吃人，剛纔見姑娘伸手，一時情急唐突了姑娘，是在下的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是我不好纔是，你本來是來救我，卻還被我拉下了水……”漓若越發歉疚，“這裏是什麼地方？”

    “我也不知。”採樓搖搖頭，細心整理著自己的衣袍，重新回到桃花花瓣上坐好，“只是忘魂蠱蹤跡一路追尋到這裏，想來那菡夜就藏身在這裏了。”

    他又抬頭問息華：“菡夜是術法精深的大仙，定然善於藏匿，不知聖君可有尋找之法？”

    息華卻依然佇立在雲端上，目光深遠地看著前方，對於他們所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。

    “你不必理會他，他在練功呢！”漓若神秘兮兮地道。

    “練功？”採樓一愣。

    “聖君大人的威名，你總聽說過的吧？”

    “這是自然，在下不勝仰慕，今日得見，果真恰如其名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就好，聖君大人之所以能成為聖君大人，那自然是有些不為人知的秘法——他練的功，當然也和我們不一樣！”

    “是是是。”採樓賠著笑，“那眼下怎麼辦，都到了這裏，難道就放任菡夜不去抓嗎？”

    “公子急什麼？”漓若一把拔下頭上的髮釵，青絲如瀑傾瀉而下，堪堪落在了水面上，她低頭臨水照影，對採樓的急切不以為然，“既然都到了這裏，還怕他跑了不成？”

    “怕只怕夜長夢多。”採樓一面留神息華的動靜，一面還要盯著漓若不掉下水去，頓時顯得忙亂而心不在焉。

    “菡夜真的在這裏嗎？”漓若十分作踐地拔下了自己的一綹頭髮，拿它去玩水，卻能明顯地感覺到來自水面深處的拉力。

    “夫人什麼意思？”

    “這裏只有一片大澤，上面沒有山峰丘陵，四周又是茫茫不著邊際，我們都已經到了最中間，卻還是沒有菡夜的蹤跡，難道他真的在水下面不成？”漓若將手一放，幾乎都還沒看清楚，那綹頭髮就沉得沒影了。

    她的心中便大約有了計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