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9章 死而後生
他說的斬釘截鐵、擲地有聲,由不得漓若不信。
漓若奇怪地問道:“你怎麼知道?”
李長櫟掏出懷中水壺,咕咚咚地灌了好幾大口,才擦擦嘴接著說道:“那一戰後,許多獵香者負傷敗逃,陰錯陽差之下被我所救,我從其中一個獵香者的嘴裏得知,朝廷選用石匠的制度極其嚴苛,一名一冊,必須是世代工匠,手藝不好的不要,身上有疤的不要,犯過事的不要,而就是在這樣嚴苛的制度下,居然混入了這麼多獵香者,你說這是為什麼?”
“有人為他們提供了方便?”漓若大膽地猜測道,“那你怎麼知道是皇帝?”
“如此大戰,戰後皇帝卻對此事不聞不問,再不追究,此為其一;如此大事,又有哪個官員敢冒天下之大不韙,為獵香者提供方便,此其二;最重要的是,麝香本是稀有物,價格昂貴,僅提供給達官顯貴用,而其中品質最好的,全都送進了皇宮,你覺得皇帝會不知道?他不是不知,只是裝傻罷了。”
“就算如此,那也只是你的推測,況且皇帝要毀麝族的埋骨地幹什麼?既然要毀,為什麼又要禁止盜獵,又要製作石像贖罪?你們人類真是麻煩!”漓若聽了,只覺得頭痛得很,越想越不明白。
李長櫟意味深長地看向息華:“神女大人或許不明白,但是我想,息華聖君,你一定是明白的吧?”
息華緘默不語。
“你們兩個打什麼啞謎?”漓若看看這個,又看看這個,“那你又告訴我這個幹什麼?”
李長櫟突然拈鬚,長嘆了一口氣:“蒼天不仁,萬物芻狗,眾生皆苦,無有例外。人界帝王、人界帝王……哈哈哈哈哈哈!”
他的笑容悽愴而悲涼,“眾生皆苦”這幾個字從揹負了幾十條人命的他嘴裏說出來,顯得是那樣的格格不入,卻又異常的振聾發聵。
“上位者,視眾生不過是螻蟻、是草芥而已。”他喃喃地說道。
漓若似懂非懂,想起息華剛纔對“皇帝”的解釋,問道:“息華,神君也這樣嗎?”
息華眉頭一蹙,警告道:“這樣的話,以後切莫再提!”
漓若悶悶地應了一聲,但她不明白,李長櫟卻明白了,他哈哈大笑:“果然,神界、神界也是如此嗎?哈哈哈哈哈哈,眾生皆苦、眾生皆苦啊!”
他驀地噴出一口鮮血,踉蹌著跪倒在地。
息華卻突然出聲說道:“那年,你蒙冤下山之事,我也略有耳聞,來日機緣若成,自會有人還你公道,但是,這並不能作為你殺人的理由。”
他上前來,自然而然地牽起了漓若的手,感受到掌中的柔荑在隱隱顫抖,不知是因為脫力,還是憤怒,他沉聲道:“走吧。”
被息華牽著,漓若剛剛一直繃得死緊的弦才鬆了開來,無窮的疲憊感襲上心頭,她的腿軟了幾寸,幾乎直接坐倒在了地上,眼睛都快不可遏制地閉上了。
“你們到底……在說……什、什麼啊……”她夢囈一般地說道。
話音未落,她就悄無聲息地睡死在了地上,四仰八叉,毫不顧忌自己的形象。
息華將她攔腰抱起,將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,對跪伏在草地上吐血不止的李長櫟說道:“凝香淚反噬無法可解,你已經命不久矣,我們不會殺你,你且好自為之吧。”
他心裏明白,李長櫟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長了,所謂的用秘密換性命,性命只是幌子,秘密纔是重點。他有多少怨憤,多少不甘,竟異想天開地在生命的盡頭,用一個所謂的秘密,渴望兩個上神能為自己做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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漓若這一睡,就是人界時間一個月。
這一覺睡得那是相當的酣暢淋漓,她夢到自己一直愜意地在水中遨遊,岸上卻是她不曾見過的風景,白玉階、雕花廊、通天塔,長風呼嘯而過,百鳥放聲歌唱,天邊的雲霞五彩斑斕,照亮了水底的通路。
醒來的時候,她覺得自己渾身筋骨舒暢,好似又經歷了一次融散重生,換了一個全新的身體,輕盈非常,契合非常。
睜開眼睛一看,好傢伙,屋子裏烏泱泱地擠滿了人,嚇得她一哆嗦。
“你們在這裏幹什麼?”她口氣不善,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上的被子。
蕭寒的俊臉最先映入眼簾,他坐在自己的床邊,神情激動:“上神大人,您可算是醒了,再不醒,只怕師祖定要將我們撕了不可!”
漓若想起懷瑾那聲噁心死人不償命的“小寒寒”,撕碎他,她纔不信咧!
“我沒事啦。”她作勢伸了個懶腰,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,轉頭看到息華正負手站在窗邊,看著窗外的風景,依然是一襲黑衣,沉默如雕像,對她的醒來恍若未聞。
“息華……”她十分狗腿地湊過去,扯了扯他的衣袖,“你也在這裏啊,你的傷好了嗎?”
息華語帶嫌棄,轉頭看了她一眼:“你都醒了,我的傷焉能不好?”
行吧,還是原來的息華,如假包換。
漓若討了個沒趣,摸摸頭又轉悠回蕭寒身邊,問道:“那個,李長櫟呢?”她可是在他面前發過誓的,又來不及交代蕭寒他們,萬一李長櫟被他們殺了,那她豈不是就要應誓了?
蕭寒眼眸一暗:“他死了。”
“什麼?”漓若大驚失色。
“他是脫水而死,和我們無關。”
漓若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氣:“好吧,他也算罪有應得。”
蕭寒又道:“上神如果沒有大礙的話,我們就回重嘉派去吧,師祖很是掛念您。”
漓若很是不信他的鬼話,掛念?要真是掛念,重嘉派離這兒又不遠,一個月時間,還不夠她來一趟?
“好的。”可惜,腹誹只能是腹誹。
離開之前,漓若央著息華再出去走走看看,他們身處的,正是蕭寒他們包下的那座客棧,客棧門口堆滿了鄉親們送來的謝禮,有雞蛋、白菜,甚至還有一頭牛——雖然他們帶回的屍身令人悲傷,但他們查明瞭妖獸吃人案的真相,處置了李長櫟,鄉親們縱然悲傷,也懂得感恩。
蕭寒哭笑不得,讓師兄弟們將東西送去了鎮上的衙門,讓鄉親們自行去領回去,帶著弟子們先行一步,躲去了城外,生怕鄉親們再追上來。
而漓若和息華扮做尋常人家打扮,一路沿著長街遊走。漓若倒是變化不大,息華罕見地換了一身白衣,將長髮用玉簪挽起來,腰飾玉佩,足踏錦靴,倒減了幾分凶煞之氣,更像個富貴人家的小少爺了。
漓頭一邊走路,一邊歪頭偷覷著他,心裏暗想——其實息華看起來年紀也不大呀,最多也就是人族二十多歲的少年模樣,只是因為他的身份,加上他總是板著一張臉,所以看起來老氣橫秋的。
“公子買束花吧,夫人真漂亮呀,和這花正好相配。”一個賣花的小販湊過頭來,手中一束鮮妍潔白的梔子花,香氣撲鼻。
漓若被他的稱呼給逗笑了,“公子?”“夫人?”她最近學了不少人界知識,可是知道這個稱呼的含義的。
可是再去看息華的神色,這塊堅實的榆木疙瘩,依然是一點表情也沒有,漓若失望地別開了頭。
不期然一束花被塞到了漓若手裏,漓若一驚,卻見息華已經兀自走了開去,彷彿剛剛買花的另有其人。
“臭息華。”漓若小聲地嘀咕了一句,心裏卻樂開了花。
卻見息華駐足在了那日漓若初遇李長櫟的茶館門口,裡面人聲鼎沸,臺子上演的仍是那一出“三打白骨精”,漓若看了一會,感嘆道:“沒有了關於妖獸吃人的訊息,這裏已經重新恢復了安寧太平,真好。”
匆匆數月,物是人非,那日茶館裏關於妖與人的爭辯猶在耳邊,漓若心裏暗笑一聲,人族有如李長櫟之流,殺人謀財,惡貫滿盈,妖族卻有如蘭香那樣的,有情有義,人如何,妖又如何呢?
梔子花的香氣縈繞在鼻尖,漓若這才恍然察覺,城中早已沒有了凝香淚的香氣,想起思嫚香鋪,想起蘭香,她不由得鼻子一酸。
死者已逝,生者卻還要承受著刻骨的孤獨和思念,長長久久地活下去。
不知道嫚夭怎麼樣了呢?
他們慢慢地踱步,不知不覺間又走到了思嫚香鋪門口。出乎他們的意料,思嫚香鋪並沒有關門落鎖,蛛網遍佈,相反,卻是裝飾一新,連門口的大燈籠都換了新的。
“咦,這思嫚香鋪怎麼換老闆了?原來老闆人呢?”有客人嘀咕著走到門口,仔細地打量著牌匾,還以為自己走錯了。
漓若循聲望去,便見一個藏藍色衣裙,頭戴銀飾的女子熱情地迎出來,微笑著解釋道:“外子這幾日身體不適,我來暫代他幾日。”
漓若轉頭,與息華相視一笑,相攜離去。
有道是:
世有無情人,卻有多情妖。
總把綠荷換春桃,聲色不聞香漸消。
待到來年春歸處,楊柳岸,伊人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