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時辰後，聖*水廣場。

    水寄一族的人幾乎都來了，聽聞聖女換人，他們都是群情激奮，奔走相告，卻是憂的多，喜的少——嫚姝在位二十餘年，行事公允果決，為人寬厚又不失嚴厲，極受族人的愛戴，至於新任聖女嘛……

    毫無疑問，嫚夭是極具天分的，時光倒退二十年，彼時的嫚姝也不會是嫚夭的對手，假以時日，嫚夭必成大器。

    問題出在這性格上，她和嫚姝像是兩個極端，嫚姝自幼老成持重，待人處世穩妥周到，而嫚夭卻像是個炮仗，一點就著，行事衝動，風風火火，這樣的人，怎麼能做他們的聖女呢？

    他們此刻圍在廣場邊，看著盛裝華服的姑侄二人，小聲地議論著。

    嫚夭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笑容，她木然地跟著姑姑跪在廣場中央，面前一座半人高的黑色大理石高臺上，族中聖物“絳雲珠”正在幽幽地散發著光芒。

    儀式冗長而繁瑣，但需要她做的很少，現在姑姑正在念著她那篇長長的祝禱詞，等她念完，便是自己的部分，等她說完，然後便是族人行禮，宣誓效忠，載歌載舞，宴飲達旦。

    而她要說的部分……

    那幾句話，打從姑姑宣佈她成為下任聖女的時候，她便已經爛熟於心，那時年紀小，不覺得有什麼，現在想起來，只覺得每個字都是錘心刺骨。

    嫚姝終於唸完了祝禱詞，廣場驟然安靜了下來，嫚姝帶頭朝著絳雲珠拜了下去，頭上的銀飾叮叮噹噹地響個不停。可是右後方的嫚夭卻遲遲不動。

    嫚姝輕咳了一聲，微微偏頭，用目光示意嫚夭跟著行禮，嫚夭如夢方醒，慌亂地拜了下去，不小心頭便磕在了大理石地面上，頭上的銀飾便磕斷了一根，立刻有侍女匆匆替她換上備用的發冠，嫚夭動也不動，任用她折騰。

    廣場周圍的議論聲再次響起。

    侍女不著痕跡地在她的肩頭拍了拍，提醒著流程，嫚夭咬了咬唇，再次叩拜了下去。

    一拜天地山川，銀飾叮鈴一響。

    “聖女嫚夭，拜謝天地，敬叩山川，願天地山川護佑我族，綿延萬年。”

    二拜祖宗先輩，銀飾又是一響。

    “聖女嫚夭，拜謝祖宗，敬叩先輩，願祖宗先輩護佑我族，我道恆昌。”

    三拜聖物絳雲，這一拜下去……

    “聖女嫚夭，願、願終身侍奉絳雲珠，守、守貞……”嫚夭說不下去了，淚水奪眶而出。

    三聲鈴響，塵緣盡斷，她將永遠枯守在這座大殿裡，做那個高高在上的聖女，不論是族人，還是外面的人，亦或是神仙妖鬼，都不能再與她有任何瓜葛。

    “等等！”

    廣場外面，擁擠的人群中，突然衝出來一個青衣少年，他漲得臉色通紅，跑得跌跌撞撞，但聖女交接儀式豈是他可以輕易闖入的，還沒靠近，就被廣場周圍的侍衛給攔住了。

    “蘭香？”聽見熟悉的聲音，嫚夭的大腦停止思考了一瞬，然後激動地站了起來，或許是太過倉促，剛剛換上的發冠並沒有戴牢，隨著她的大幅度動作，重重地掉到了地上，她理也不理，徑直脫去礙事的外袍，朝著蘭香的方向奔了過去。

    “你們快放開他！”

    蘭香被兩個侍衛給按得死死的，他只能藉由變化麝形，暫時掙脫了侍衛的桎梏，越過人群也朝著嫚夭跑過來，兩個人忘情地擁抱在一起。

    “嫚夭，做聖女是什麼意思，為什麼你要哭？”蘭香掏出絲帕，小心翼翼地為她拭淚。

    沒有人和他解釋過這個儀式的意思，原本已經準備要下山的他，突然聽見山上異動，怕嫚夭出事，他才拖延到了現在，也不知怎的，看到嫚夭的眼淚，他忽然感覺到做聖女好像是件很可怕的事情，於是想也不想地，就貿然出聲阻止。

    “傻子。”嫚夭又哭又笑地，“我做了聖女……就不能嫁給你了。呵，那些糕點，就白白地讓你吃了。”

    族中女子，喜歡一個人的時候，就會親手給他做糕點，便算是表白了，可嘆眼前這個傻子，她都說得這麼明白了，他卻始終不懂。

    “嫁給我？”蘭香疑惑地重複了一遍，恍然間好像明白了什麼，脫口道，“可你說過、你說過，看了我的身子，要、要對我負責的！”

    話還未說完，他已經臊得滿臉通紅，這才意識到身邊還有這麼多的人，都聽到了他的這句話。

    “噗嗤！”嫚夭噙著眼淚，忍不住笑出聲來，“那是騙你的，你的衣服都是侍衛給你換的。”

    蘭香舒了一口氣，轉瞬又失望起來，掙扎道：“那、那也是你承諾過的，你一個女孩子家，說過的話要算數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，可是，我現在好像，只能反悔了。”她回頭，望了望已經在侍女攙扶下站起來的姑姑，嫚姝逆著陽光，看不見她此刻臉上的表情。

    蘭香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，他瞬間想到了剛剛這位聖女和他說過的話，“高山孤冷，青春辜負”，嫚夭不過十八歲，即便不嫁給他，也不應該嫁給一塊石頭，那種長夜孤寂的滋味，他太能明白了。

    “不行！”他態度罕見地強硬了起來，“你、你不可以嫁給一塊石頭，不可以當這個聖女，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待怎樣？”嫚夭暗含期待地看著他。然而，他的回答終究還是讓她失望了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我……總之是不行。”蘭香支支吾吾地說道。

    “蘭香，你知道嗎，現在的你，可比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有人氣多了。”嫚夭憶起他們的初見，“那天在山下見到你，你渾身是血，眼底充滿殺氣，除了恨，你好像沒有別的情感了。而現在，你開始思考，開始爭取，眼底開始有了光芒和希望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很高興，是我給你帶來了這樣的改變。”嫚夭說著，擦去臉上的淚痕，已經轉身朝著姑姑走了回去，“可是我能夠給你的，也只有這些了。”

    “等等、等等！”蘭香心亂如麻，滿腔的情緒在胸腔裡來回衝撞，急於找一個突破口，他眼看著嫚夭離他越來越遠，大腦的思考漸趨於停滯。

    “我娶你！”他終於脫口而出，一聲之後，後面的情緒表達變得順理成章，“嫚夭，我娶你！”

    水寄族的族人瞬間炸開了鍋，大聲地議論了起來。

    “怎麼回事，聖女怎麼可以嫁人呢！”

    “這個男的到底是誰啊，竟然敢覬覦我們的聖女！”

    “就是說啊，憑他也配？”

    嫚夭前進的腳步一頓，她的目光掃視過廣場邊上正在議論紛紛的族人，輕聲道：“你不必可憐我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可憐，我是真的喜歡你！”

    嫚夭驟然抬眸，乍然聽到少年的求愛，她的腦海裏充斥著不真實感，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。

    “嫚夭。”嫚姝悄悄地走到她身後，拍了拍她的肩膀，“你可還記得他那天匆忙的逃離？他視這裏為洪水猛獸，如果不是因為喜歡你，他怎麼可能再回到這兒來？”

    “姑姑？”嫚夭有些反應不過來，“您、您不反對？”

    “我是怕你受傷害。”嫚姝的聲音是第一次這麼溫柔，“你這傻孩子，總是剃頭擔子一頭熱，愛上了就對人家掏心掏肺，卻不知道別人在背地裏是怎樣算計你。所幸，這隻麝妖，對你還算是情深意重。”

    剛剛在大殿的時候，在她的一再逼問之下，他也只是說出了“我來，就是看看她好不好，既然她沒事了，那、那我就先走了。”然後便逃也似的走了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這場儀式，又怎麼可能真正套出他的心裏話呢？

    “嫚夭，人生短短數十年，苦總是大於樂，你要好好珍惜，別錯過了真正愛你的人，到頭來追悔莫及。”

    嫚姝的眼神有一瞬間的黯淡，然後轉身走回了高臺邊，大聲地對她的族人說：“諸位，我的身子骨還算硬朗，這聖女換任，就暫且延後吧，嫚夭德行有虧，已不再適合當聖女，待長老會選出新的人選之後，我們再做定奪。”

    嫚夭還在想著姑姑的話，蘭香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，悄然牽起了她的手，問道：“你姑姑說什麼？”

    “沒什麼。”嫚夭回過神來，反握住他的手，吸了一口氣寒冷的風，道，“姑姑，她用她的幸福，換了我們的幸福。”

    蘭香顯然還不明白人性的複雜，他怎麼也想不通那天還用鞭子抽打嫚夭的姑姑，今天為什麼又是如此姑侄情深？他只是困惑地眨了眨眼睛，“那你、那你答應嫁給我了？”

    嫚夭收拾起情緒，狡黠一笑：“那得看你的表現了。”

    他們順著走散的人流，緩緩地走出了廣場，嫚夭挺起胸膛，坦然地接受著族人目光的譴責，只是握緊了蘭香的手，說道：“一會兒我們就去拜謝姑姑，現在這情狀，婚禮是不適合大操大辦了，姑姑是我唯一的長輩，我們拜過了她，就算禮成了。然後，我們就下山去吧？”

    “這麼快？”蘭香驚訝地瞪大了眼睛，“會不會太倉促了？”

    “怎麼，你想反悔？”

    “我是怕委屈了你。”蘭香認真地說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