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7章 魘:嫚夭(中)
“嫚夭這幾日,也不知道在做什麼,總是神出鬼沒的。”
現任聖女嫚姝倚靠在廣場邊的欄杆上,一邊伸手感受著風向,一邊若有所思地問道。
侍女恭謹地低頭,不敢答話。
“你們給我去好好查查。”嫚姝神情冷了下來,“聽說兵器庫還丟了把劍?”
侍女噤若寒蟬,迎著聖女的怒火跪了下去,瑟瑟發抖。
正說著,嫚姝眼角餘光一瞟,就看見半山腰上,她口中的女子正蒙著麵,鬼鬼祟祟地在山間小路里穿梭,背上背了個包裹。
嫚姝素手一揚,立刻有兩個侍衛直接從欄杆上翻了下去,直撲半山腰上的嫚夭,一左一右將她架起,帶了回來。
“姑、姑姑?”上一秒嫚夭還在叫囂著要砍了那兩個侍衛的頭,下一秒她見到嫚姝立刻慫了,討好地上前為她捶腿,“您老這廂可好啊,身體可還硬朗,早膳進得可香,第九層可突破沒有?哎呀,廣場風大,不如姑姑早些回去歇息?”
她眨巴著眼睛看著嫚姝,卻被嫚姝一個凌厲的眼刀給掃了回去。
“開啟包裹。”嫚姝冷聲吩咐道。一個侍衛剛要過來,卻被嫚姝制止,“讓她自己來。”
嫚夭委委屈屈地開啟包裹,裡面只有一個小木匣子,裝了四色糕點。
“解釋吧。”
“那個,姑姑啊,不過是些糕點,解釋什麼啊?我下山去玩,怕路上餓了,帶著充飢的。”嫚夭緊張地搓著手。
“廚娘說,你近日往廚房走動得很勤,還纏著她學做糕點?難道只是爲了自己吃?”
“對啊,這不是老話說得好,自己動手,豐衣足食嘛!”
嫚姝冷哼一聲:“我水寄族就算再落魄再不堪,也沒到讓你一個未來聖女親手下廚的道理——我瞧你,怕是已經忘了聖女的職責了吧?”
“守護聖物,庇佑族人。”嫚夭不情不願地回答道,“這不是還有姑姑您嗎?您老法力無邊,德被蒼生,嫚夭自愧不如,就不班門弄斧了。”
“我看是上次那頓打的教訓還不夠。”嫚姝的眼神冷了下來,她一揮手,讓侍衛和侍女都退下了,才又道,“你看看你,近日打扮得越發華麗,首飾妝容一絲不苟,就連臂釧都帶?可你再看看你的鞋,不過走了這一段路,你的鞋底已經全是泥了!你不要忘了你學過術法,可以足不染塵的!”
嫚夭嚇得一縮腳。
“我看,你是去見那隻麝妖了吧?”嫚姝瞭然,“心思這般散漫,你的眼中哪裏還有半分族人的影子?”
被說中心事,嫚夭支支吾吾地不敢答話。
“不必再見了,今日起,你每日去凌淵閣抄寫族訓三百遍,不寫完不許吃飯。”
“姑姑!”嫚夭急了,“你可以打我,可以罵我,但你不能不讓我見他!”
“已然鬼迷了心竅了。”嫚姝失望地搖頭,“你莫要忘了他是妖!”
“妖怎麼了,他是好妖!”
“我不是說這個。”嫚姝痛心疾首,“你知不知道,他活了多少歲了,他有沒有妻,有沒有子,一生遇過多少良人,你又是第幾個?你又知不知道,他還能活多少年,一百年,兩百年,一千年?可你會老,你會死,到時候你要怎麼辦?”
“我……”嫚夭被她的問話問懵了,喃喃道,“我、我還沒有考慮過這些……”
“沒關係,我來替你考慮,趁著你尚未情根深種,趁早斷了吧!來人,把嫚夭帶下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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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中,蘭香將手中的長劍舞得虎虎生風,他的劍法越發進益了,但他的眼神卻時不時地看向遠處,顯然是心神不定。
這是第一次,嫚夭沒有來赴約,甚至都沒有和他打個招呼。
沒有她在身邊指點,他連練劍都覺得索然無味起來——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,他眼中的仇恨正在逐漸淡退。
草草比劃了幾下,他就興致寥寥地回山洞去歇著了。
第二天,嫚夭還是沒有來。
第三天,第四天,第五天……
蘭香跟著嫚夭學了不少人界常用的詞,其中有一個就叫欲擒故縱,他心裏猜測著,或許他此刻去尋她,山上正布了天羅地網,就等著他去自投羅網。
可他卻一時一刻也無法等待了,每一個等待日出的夜都是那樣煎熬,每一個望向山中的眼神都暗含著期待,而後卻又是無盡的失望,他都快要無法承受自己每天等到漆黑,再回山洞時的心情了。
如果……她是出事了呢?
那就去看看她吧!
他將長劍背在身後,沿著那天下山的路,很快爬了上去,卻不料一到山頂,就被三個侍衛手持長劍團團圍住。
“我來找嫚夭。”他道出來意,心中更覺忐忑。
他被帶到聖女面前,嫚姝高坐在寶座之上,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。
“那日嫚夭救了你,你卻不辭而別,這是為何?”嫚姝問道。
蘭香聽出嫚姝的聲音,那天就是這個聖女鞭打了嫚夭,於是他沒有回答,只說道:“我要見嫚夭。”
“笑話!我族下任聖女,豈是你想見就見的?”
“這麼說,嫚夭在這裏了?”蘭香聽出了她的話鋒,“她可安好?”
“我族下任聖女是否安好,與你何干?”
“我……我只想聽一句,只要她沒事,我這就下山去了。”蘭香詞窮,有些窘迫地說道。
“你來山上,就為問一句她好不好?”嫚姝站起身,慢慢走到他的面前,“盜用我族兵器,偷學劍法,蓄意接近嫚夭,你敢說你不是有所圖?”
“我、我沒有。”蘭香越發慌亂,上山前所做的心理建設全部崩塌,“她、她答應了來見我,她、她五天沒來了,所以、所以我很擔心她,我就想、就想知道她好不好,這個劍大、大不了還給你們。”
他說著解下背後的長劍,丟在地上。
嫚姝看著面前這隻壽數不知幾何的麝妖,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手足無措,懸著的心略略放下了些。
“我聽聞,麝族因人族捕獵盜香,幾乎被屠殺殆盡,你心裏,一定恨毒了人族吧?”
蘭香臉色一變,毫不掩飾自己的仇恨:“是,總有一天,我會為我的族人報仇。”
“可嫚夭也是人族。”
“她不一樣。”
“哪裏不一樣?”
“彼強我弱,嫚夭若是想要我的香,自有一千種辦法,但她從來沒有這麼做,反而照顧我、教我練劍,她的心是慈的,自然和那些雜碎不一樣。”蘭香想了想,如實答出心中所想。
“也許……這是美人計呢?先誘你放下心防,然後再殺你取香。”
“或許吧。”承受著嫚姝目光的壓力,蘭香想也不想,又像是早就想好了,一攤手,坦然地道,“如果真是這樣的話,今天我孤身上山,你們的目的已經達到,這便動手吧,蘭香認了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嫚姝突然大笑,站起身,吩咐侍衛道,“去把嫚夭請過來。”
她站起身,一步步走到蘭香面前,上上下下打量著蘭香,這個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少年,他的目光澄淨,眼底卻又有著沉重的陰霾,就像聖蓮池下埋了一座火山,隨時會爆發,你卻不知道它究竟何時會爆發。
“最後一個問題,你、能為她帶來什麼?”嫚夭心中猶是覺得不安,想了想又問了一句。
她看見蘭香眼中的鎮靜土崩瓦解,瞬間掀起驚濤駭浪。
是啊,他能為嫚夭帶來什麼呢?他弱小,不能保護嫚夭;他恨人族,不能毫無芥蒂地愛她;甚至兩族習性不同,他不能很好地照顧她;還有,他們壽數不同,註定不能攜手白頭……
嫚姝輕嘆了一口氣,她依稀也記起了自己曾經的青蔥歲月,彷彿也有一個少年跋山涉水為她而來,卻最終倉皇離去。
是有這麼個人吧?人一旦上了年紀,那些太遙遠的記憶便都開始模糊了。
“高山孤冷,我水寄族久居偏遠之地,嫚夭卻正是值豆蔻年華,讓她陪著我這個老婆子在這裏虛度幾十歲月,也是辜負。可放她出去,總怕她磕了傷了,被騙,被欺負……麝妖,你能明白我這個做長輩的心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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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姑姑,您叫我來做什麼?”
嫚夭到來的時候,只看見一襲青色衣角轉過大殿的拐角消失不見,她不疑有他,只恭敬地進殿來,給嫚姝行禮。
“無事。”嫚姝收回自己看向殿外的眼神,理了理自己的衣襟,重新坐回座位上,居高臨下地道,“不過問問你,族訓抄得如何了?”
“姑姑還問呢,我抄得手都酸了。”嫚夭嘟了嘟嘴,抱怨道。
“肯用心就好,這族訓你不必再抄下去了,你回去準備一下,一個時辰後,聖*水廣場,去參加聖女接任儀式。”
“什麼?”嫚夭大驚失色,“姑姑,您、您說什麼?”
嫚姝作勢揉了揉太陽穴,“許是年紀大了,近日越發精力不濟,你也老大不小了,我算過了,今天是個吉日,你的禮服也早在三年前就備好了,這事,宜早不宜遲,早些辦了纔好。”
她最後再看了一眼殿外,自顧自地下殿離去,留下嫚夭一個人呆愣在原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