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前。

    嫚夭很快就再次見到了他。

    這個林子總共就這麼大，她想找誰，從來沒有找不到的。

    “喂！”她一見到他，就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，朝他狂奔了過去，頭上的銀飾叮鈴叮鈴地碰撞著，像極了她此刻雀躍的心情。

    蘭香正低垂著頭，靠在一根老樹上，一手拿刀，一手拿著一根樹枝，正在專心致志地削著什麼，似乎並沒有察覺到她的靠近。

    直到她走進了他十步之內，地面上猛然白光一閃，蘭香才被驚動，他眼也不抬，出手極快，乾脆利落地將手中那根樹枝抵在了嫚夭的心口。

    “呼！”嫚夭被嚇了一跳，後退一步，誇張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，“哎呀，嚇死我了，你說說你，你要當時就有這個身手，哪還用得著我救你！”

    蘭香這才抬眼瞥了她一眼，又低頭看了看自己，他現在可是人形的。

    “你認識我？”

    “嗯？這才三天，你就不認識我了？”嫚夭大驚失色，“我可是把你記得清清楚楚，別說你是人是妖，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認識，再說了，你那天的衣服還是我幫你穿的……”

    蘭香突然收了樹枝，一伸手緊緊地捂住了她的嘴唇。

    “……別說了。”憋了半天，他才憋出一句。

    嫚夭看見他耳朵尖可疑的紅暈，心中頓時瞭然。

    “怎麼，大男人害什麼羞啊？你別怕，我看了你的身子，自然是要對你負責的，諾，我今日就是來對你負責的。”她揚了揚手中的東西，一個被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小木匣子。

    “不必了，人妖有別，你無需對我負責，今日一別，姑娘以後請別再來了。”蘭香鬆開手後退一步，冷聲道。

    “嘖嘖嘖，好香啊！”嫚夭理也不理他的冷淡和疏離，自顧自地開啟了木匣子，裡面整整齊齊四塊糕點，分別是桂花糕、棗泥糕、豆沙糕和酥炸春捲。

    這可是她求著族中的廚娘，跟她學了三天，又從兩百多塊成品裡勉強挑出來能看的四塊。

    “唔，這可是我親手做的糕點，也不知道是誰有這麼好的福氣，能吃到本族未來聖女親手做的糕點。”

    蘭香的目光從糕點上一瞥而過，聲音依然冷淡：“我是妖，不用吃東西。”

    說時遲那時快，嫚夭已經捏起一塊糕點遞到了他的唇邊：“你昏迷的那三天，我還餵你喝了藥，你能喝藥，就能吃東西，這可是我的一片心意，我沒有計較你那天不辭而別，反而上趕著來討好你，你可別不領情！”

    蘭香厭惡地皺緊了眉頭。

    人族的食物……他有好幾個同族，就是因為吃了人族給的食物，渾身癱軟四肢麻痺，最後被活生生地摘取香腺，血盡而亡。

    他伸手去阻擋，連觸碰一下那食物都覺得無比噁心。一來二往間，嫚夭被他推得脫了手，那塊桂花糕掉到了地上，很快沾上了塵土。

    這回嫚夭不幹了，她一手叉腰，一手指著他的鼻子罵道：“嘿我說你這人，啊不是，你這妖，我救了你，你卻這樣恩將仇報，真是狗咬呂洞賓，不識好人心！”

    “你不吃我自己吃！”她做好糕點匆匆下山來，根本就沒來得及吃飯，從早上一直餓到現在，她也早已飢腸轆轆，一通風捲殘雲之下，剩下三塊糕點通通進了她的肚子。

    看嫚夭吃了糕點後神態如常，蘭香心知自己錯怪她了，忙認錯道：“對不起。”

    他伸手去撿那塊掉在地上的桂花糕，仔細地將上面的塵土撣乾淨，捏在手裏把玩著，嫚夭餘怒未消，劈手來奪，嘴裏罵罵咧咧的：“不愛吃別吃，還給我，真是的！”

    蘭香把手舉高，嫚夭蹦了幾下夠不著，更加生氣了，正要抄傢伙，忽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，她看見蘭香已經啟唇，把桂花糕吃了下去！

    “別吃，髒了呀！”她急得大喊，但是已經晚了，蘭香喉結滾動了一下，一攤手說道：“沒事，我是妖，不怕髒。”

    “你剛纔不是說不吃的嘛！”

    “你做的，我都吃。”蘭香終於露出了這麼長時間來的第一個笑容。

    “好，你要是愛吃，我每天都給你做了送過來好不好？”嫚夭痴痴地看著他清雋的臉上那一抹笑容，像是初春萬物復甦之時，從東南沿海吹來的第一縷楊柳風，直將她的心給吹化了。

    蘭香輕輕地點頭。

    “你叫什麼名字啊？”嫚夭乘勝追擊。

    “蘭香。”

    “蘭香，你真好看。”嫚夭的笑容落落大方，一點都沒有那些閨閣女子的扭捏羞慚，看著蘭香的眼神直勾勾的，毫無遮掩，“你的名字也很好聽。”

    蘭香的臉紅得快要燒起來了：“姑、姑娘……”

    “嫚夭，我叫嫚夭，我告訴過你的。”

    蘭香輕咳了一聲，有些尷尬，他望了她的脊背一眼，問道：“你的傷……還疼不疼？”

    嫚夭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，知道他問的是什麼，作勢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算你有點良心，放心吧，姑奶奶身體硬朗得很，早就沒事了。”

    蘭香這才放心，又重新低頭認真地削著那根樹枝。

    “你要做什麼？”嫚夭好奇地湊過去。

    蘭香伸手，點了點她背後那把劍，他並不知道這個東西叫什麼，“你那天，很厲害。”

    他作勢拿著樹枝比劃了幾下，模仿著那天嫚夭的動作。

    “哈哈，這個叫做劍，不過像你靈力這麼弱，有個兵器傍身也是好的。這樣吧，你也不用削樹枝了，我明天從族中兵器庫裡給你挑一把過來，怎麼樣？”嫚夭興高采烈地說道。

    蘭香不贊同地搖頭：“我已經欠你許多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不妨多欠一點，等欠得還不清了，就讓你……以身相許！”

    蘭香的臉燒得快要熟了。

    “看第一招，弱柳扶風！”說練就練，嫚夭拔劍出鞘，虛虛地挽了個劍花，劍勢飄逸靈動，威力卻是巨大，只這一下，她身前的草就倒伏了一大片，就連蘭香的衣袍都被勁風削去了一個角。

    蘭香的眼睛亮了起來，若他……若他能學會這一招，再加上他自身的靈力，以後是不是就不用再怕獵香者了？他無聲地握拳，心開始撲通撲通狂跳。

    “快跟著學啊！就用你那根樹枝先將就一下吧！”嫚夭對他的走神非常不滿，大叫道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蘭香連忙收拾起情緒，照著她動作依葫蘆畫瓢比劃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不對不對，你的腰要放軟一點，力從地起，一路往上，最後纔是出劍，這一招講究的就是行雲流水，看似輕鬆，其實用得都是巧勁。來，再來一遍。”

    蘭香只好又照做。

    但他從來沒有接觸過人類世界，更別說用劍了，他連該調動哪塊肌肉都不知道，身體僵硬扭曲，姿勢奇異，劍尖也抖得厲害。

    “身子再沉下去一點，放鬆，想象一下你就是一根隨風擺動的柳枝，哎對，就是這樣，來，再試試。”

    嫚夭去扶他握劍的手，不經意間卻牽動了她背上的傷口，她哎呦了一聲，神情痛苦。蘭香立刻想起來那天在山壁上聽到的那幾下鞭響，便知她剛纔就是嘴硬，他收了樹枝，道：“算了，改天再學吧。”

    嫚夭喫喫地笑著：“你心疼我啊？”

    “姑娘請自重。”蘭香彆扭地轉過了頭，嫚夭情不自禁地伸手，去碰了碰他通紅的耳朵尖，便見他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一樣，瞬間彈跳了起來，“你你你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……”嫚夭忍俊不禁，一時連傷痛都忘了。

    “好吧好吧，貪多嚼不爛，這一招你先練著，明天我來驗收。”嫚夭總算大發慈悲地放過了他，轉瞬眼睛骨碌一轉，又是一計涌上心頭，“蘭香，作為禮尚往來，我教你學劍，你教我術法吧，我也想學。”

    蘭香眸光一變，即刻清醒過來，說道：“我不過一介小妖，哪裏會什麼術法，否則也不會落入哪些雜碎手中。”

    “好吧。”嫚夭看得見他的眼神變化，知道他對人族戒心依然未減，也不再強求，“那你先練著，明日我再來看你。”

    打那日後，嫚夭日日帶了食盒下山，教蘭香使劍，她知道蘭香謹慎，每次都是自己先吃過，纔給蘭香吃，總算蘭香從不辜負她的心意，每次都是吃得乾乾淨淨。

    蘭香勤奮，雖然根基薄弱，但他有想要保護自己和報仇雪恨的決心，每日練劍到天明，從不知疲累為何物，他的進步速度令嫚夭直咋舌，很快就把她們水寄一族的入門劍法學會了。

    他們也在逐漸互相開啟心扉，嫚夭會跟他講自己的族人，講自己做糕點時的糗事，也會講現任聖女，每每提起，她都是一臉苦大仇深。蘭香也會偶爾提及自己的幼時，講自己的族人是如何被獵香者屠殺殆盡，講自己這些年顛沛流離、四處逃命的生活，講自己經常孤身躲在山洞裏，舔舐自己的傷口。

    他講起這些的時候，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，眼中再無半絲溫情，只剩刻骨的恨意。一向活潑話多的嫚夭，在這種時候也不敢輕易插嘴，只是坐在一邊默默為他流淚，心中更是為他心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