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叮鈴叮鈴”的銀飾碰撞聲在遠處響起，這回卻不再悅耳動聽，反倒像極了喪音。

    嫚夭拖著沉重的步伐出現在他們面前，滿臉淚痕，搖搖欲墜。

    “罪女嫚夭，奉夫君遺命，特來歸還聖物凝香淚，請二位上神降罪，賜我……一死。”

    她跪倒在漓若面前，雙手高舉，手中託著的，正是剛剛她搶走的凝香淚。

    “快起來！”漓若忙去扶她，“怎麼、怎麼會這樣子呢？”

    話音未落，她突然覺得袖間一涼，一道白光從她眼前劃過，刺向她的心口，漓若連連退避騰挪，嫚夭卻緊追不捨。

    “對啊，怎麼會這樣呢！”嫚夭歇斯底里地叫道，她的眼睛赤紅得可怕，眼底的恨意彷彿要將他們吞滅，“你們不是神嗎？你們不是應該庇佑世人的嗎？為什麼我們有難，你們從來不會出手幫忙，卻總是端著高高在上的姿態俯瞰著我們？”

    一擊不中，她再劃再刺，早就沒有了當年利落的身手，她的出手全無章法，只憑著一口要與漓若同歸於盡的氣，一刀刀狠狠地划向她。

    “你們很得意是嗎？”嫚夭冷笑道，“對，沒錯，是我罪有應得，是我覬覦神物，是我異想天開，是我想要長生不死，是我算計你們，是我對不起你們！現在這就是我的報應，你們是這樣想的對嗎？”

    “嗯？沒錯，我只是個人，靈力低微，壽數短暫，我在你們眼中，或許與一隻螻蟻沒有什麼分別。可我們人族，有無窮的生命力，我們世代相傳，生生不息，我們勤勞勇敢，我們是非分明，我們有愛有恨，我們可以爲了愛放棄一切哪怕是生命！”

    “而你們呢？一群蒼老的、腐朽的、麻木的，所謂的神，救苦救難時不見你們的身影，落井下石時你們倒是勤快，你們，早就不該存在了！”

    漓若的心瘋狂地跳了起來，閃躲的速度也開始變慢，好幾次那刀都險險擦過她的面板，她卻惘然不覺。

    “你們，早就不該存在了！”嫚夭最後的嘶吼還在她的腦海裏迴盪，這也是她一直以來在追尋的問題——他們存在的意義，到底是什麼？

    本來息華這一路上對她說的話讓她好像撥雲見日，找到了一點點頭緒，可是現在，蘭香的死，卻讓她重新陷入了迷茫之中。

    她求助地看向息華，可是第一次，息華沒有迴應她的眼神，甚至沒有給她哪怕一點點的暗示，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裏，任憑朔風捲起他的長髮，掩蓋了他的面容。

    嫚夭終於發泄夠了，匕首當啷一聲掉在地上，她跪坐在地，捂住自己的雙眼，失聲痛哭了起來。

    “別哭呀……”這時，虛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喚，“嫚夭……”

    眾人都是一驚，循聲望去，卻見嫚夭身邊，不到三步遠的地方，有一個純白色的、朦朧的虛影，正是一個高大的男子身形。

    是蘭香！

    妖族死後，靈體便會消散於天地間，與神族是一樣的，但蘭香死後，居然還能滯留於此這麼長的時間，甚至還能開口說話，這又是怎樣的牽掛與執念！

    “蘭香，蘭香，是你嗎，你別走，你別走，別丟下我！”嫚夭又哭又笑，半驚半喜，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，她狠狠地擦去，手足無措地朝著蘭香撲過去，卻只撲到了冰涼的大理石地面。

    漓若還沒反應過來，息華已經動了，他的身影一晃，再出現時，已經穩穩落在了蘭香的身邊，右手高高地抬起，指尖一縷閃耀的光芒。

    “息華，不要！”漓若不知道他要做什麼，慌亂之中只來得及大聲喊道。

    息華置若罔聞，指尖在蘭香的額間輕輕一點，磅礴的靈力從他指尖傾瀉而出，衝入蘭香的體內，蘭香的身形被這股力衝擊得散了一散，又重新凝聚起來，慢慢地露出了實體。

    “至多保持一刻，你抓緊時間。”息華沉沉地說道。

    “謝謝。”蘭香微微頷首。

    “我打傷了你，這不過是補償。”息華說著，落回到了漓若的身邊，漓若後怕得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，轉瞬又為自己誤會了息華而懊惱起來。

    “對不起，我誤會了你。”她抱歉地說道，息華偏頭看了她一眼，算是迴應。

    另一邊，嫚夭的情緒還在失控的邊緣，她還陷在失而復得的欣喜裡出不來，又想到一會兒又要得而復失，連伸出去的手都是哆嗦的。

    “蘭、蘭香，蘭香……”

    她顫抖著撫過蘭香的臉龐，涕泗滂沱，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。

    時間所剩不多，可他們好像都變得不再著急，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對方，想要把彼此的樣子刻進心底。

    “你方纔，答應過我什麼？”半晌，蘭香才緩緩地問道。

    “放、放下執念，好好生活。”嫚夭哭著說道，“可我做不到，我做不到！”

    “你做得到。”蘭香朝她微笑，無聲地給予她力量，“你還記得埋骨地裏麵那些雕像嗎？如果沒有你，那些獵香者怎麼可能得到懲罰？我又怎麼可能放下那些心結？嫚夭，你是水寄一族的聖女，是人族最優秀的一代，你什麼都做得到。”

    嫚夭怔怔地抬頭：“可、可這不一樣！”

    “或者……”蘭香眼波流轉，望向不遠處的息華和漓若，“我只能向上神大人討要一粒忘情丹，讓你……從此忘了我。”

    “不！不！我答應你！我做得到！你不要讓我忘了你，求求你了！”聽到這話，嫚夭一下子改了口，她卑微地伏在他的膝頭，哀求道。

    “這樣便好。”蘭香終於舒了一口氣。

    勸嫚夭放下，不是爲了幫助息華和漓若，而是怕嫚夭再如此胡作非爲下去，就算息華有意寬縱，天條之下，豈有她生還的道理？

    “拜託了。”最後朝著息華和漓若微微一鞠躬，蘭香帶著他那永遠溫和如旭日春風的笑容，永遠消散在了天地間。

    漓若幾乎是和嫚夭一起撲了出去，她懵然地回頭看著息華，只覺得眼睛脹痛得厲害，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從心口噴薄而出，直灌入她的大腦，她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，鼻尖憋得通紅。

    “怎麼會這樣？怎麼會這樣？啊！”她痛得直接在雪地上翻滾了起來，衣裙沾上了灰黑色的雪，髮絲凌亂，身體蜷縮成了一團。

    息華心裏明白，這全都是他封住了她的淚海的緣故。

    這條小人魚，天生具有悲天憫人的情懷，對於每一條生命的流逝，她都同樣痛惜、悲傷，她想哭，可是作為天地水神，她卻又偏偏不能哭。

    息華無奈，只能將她拉入自己的懷裏，右掌將她的頭死死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口，同時靈力從他掌心流入漓若的身體裡，試圖撫慰她的情緒。

    “不能哭，不能哭……”他咬著牙說道，聲音卻是從未有過的溫柔，像是夢囈。

    漓若在他懷裏悶聲嚎啕著，卻流不出一滴眼淚，她只能無力地敲打著他的胸口，以此來緩解她的疼痛。

    “死息華，臭息華……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破天荒的，息華居然應了一聲。

    他也沒想到蘭香的死對於漓若的情緒影響那麼大，漓若她，已經具備了作為天地水神所必需的全部素養，可是想要真正地成為天地水神，她要走的路，依然很長。

    突然，漓若眼神一變，停住了哭聲，反倒面容扭曲，身體劇烈地抽搐了起來。

    是那個聲音！

    是那個可怖的聲音！

    再次出現在了她的耳邊！

    “殺了他！”

    “是他傷了蘭香！”

    “要不然蘭香不會死！”

    “他殘忍嗜殺，翻臉無情，有一天他也會殺了你的！”

    那個聲音忽遠忽近，忽高忽低，好像從遙遠的天際傳來，又好像早已根植在了她的心底，悄無聲息地，開出了第一朵花。

    有那麼一瞬間，靈力將她的掌心照得透亮，隱隱地幻出了一根冰錐的模樣，已經悄然抵近了息華的胸口。

    息華微微垂首，發現了她的異常，他左手翻轉，在空中快速劃了一道金黃色的法印，正要打在附在漓若後腦勺上的右手背上，忽然，漓若猛地掙出了他的懷抱，冰錐也很快消失了。

    “你有病啊！”漓若目光飄忽，不知道在看哪裏，神情激動，“你是嘴巴里長了瘡，還是腦子裏長了瘤啊？再跟我叨叨叨，信不信我滅了你！”

    那個聲音沉沉地笑了笑，對她的反應也有些錯愕，但他很快就恢復了鎮定，只是說：“你會後悔的。”然後就再也沒有響起他的聲音。

    “你在跟誰說話？”息華悄悄地收了法印，將她拉起來坐好，一邊問道，他剛纔已經觀察了四周，除了嫚夭，他沒有發現任何生靈的痕跡。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”漓若搖頭，才發現自己已經從那秘境裡出來了，想到自己剛剛的潑婦罵街情狀，心虛地低下了頭，連忙轉移話題，“嫚、嫚夭怎麼辦？”

    嫚夭已經站了起來，她扶正自己的發冠，理清鬢邊被風吹亂的髮絲，用絲帕擦乾自己的眼淚，緩緩說道：“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切。”

    她答應過蘭香的，要好好活下去，她一定可以做到。哪怕未來的路都再也沒有蘭香，哪怕以後的人生都失去方向。

    她是水寄一族的聖女嫚夭，是人族的佼佼者嫚夭，是蘭香的嫚夭。

    她一定可以做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