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晌，懷瑾終於放棄了這一艱深的術法，理直氣壯地道：“記不清了，反正就是很久很久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……有沒有聽說過漓君？”

    “這是自然。”懷瑾有些奇怪，“你們水神，居然不知道漓君的存在？哦我忘了，她遁世的時候，你還沒出生……欸你多少歲了來著？”

    “一千歲。”漓若也學著掰了掰手指頭，“準確的來說，是一千零五歲，五年前我被帶上神界的時候，正好距我被成元在水界中發現一千年——我把那當做了我的生辰。”

    “一千年啊……”懷瑾若有所思，“漓君也身歸彩雲一千年了，那時候六界水患頻發，滄海橫流，漓君左支右絀，耗盡心力，最終油盡燈枯，就這麼離開了。”

    說到這裏，懷瑾也收了笑意，提到這段沉重的往事，誰也沒辦法展顏歡笑。她又說道：“這一千年來，天地水系無主，神界還好，聽聞人界已經亂得不行了，到處都是旱澇災害，讓那女魃、蠃魚之流猖獗得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倒是和伊祝說的不差。”漓若想了想又問，“為什麼不選一位新的天地水神出來，聽說這天地水系四通八達，掌管各水系的水神不計其數，就一直沒找到合適的？”

    懷瑾嗤笑了一聲，“你以為選水神是選神使那麼簡單？單就一條，天賦，就阻絕了這世間所有水神的成主之路。”

    “什麼是天賦？”

    “具體我不太清楚，聽說就是和這天地水脈的感應能力。說起來，你是沒見過那天地水神的風姿，誰像你這樣整天拿個水球玩？人家一出手，就是集江河湖海之力，傾覆天地，聽說人界有句話，叫做翻手爲雲覆手為雨，大抵就是這麼個意思。”

    漓若聽得似懂非懂，她舉起右手對著陽光看，看和煦陽光從指縫裏漏進她淺碧色的眸子裡。她低聲道：“江河湖海之力，那我淹沒神界算不算？難道息華就是因為這個原因，才選擇了我？”

    她的聲音很輕，剛夠懷瑾聽見，話音未落，懷瑾的臉色驀地一下變了，她幾乎是想也沒想地跳下了溪水，抓住了漓若的肩膀：“他選擇了你？難道是因為……是了，難怪，哈哈哈，原來如此。”

    她的神情越來越複雜難辨，顛三倒四地胡亂說著什麼。

    “你在說什麼？”漓若被她的神情搞糊塗了。

    懷瑾深吸了一口氣，平復了自己激動的心情，才緩緩地說道：“既然這樣，我也和你說件事情。”

    “什麼？”

    “漓若啊，你想追隨他可以，想成長也可以，想做什麼事情都可以，但你需得記得一條——千萬別把自己的心交出去。”懷瑾鄭重其事地道，她的身軀甚至因為情緒波動而逐漸灼燙。

    “把我的心交出去？為什麼，他吃心嗎？不對啊，他又不是妖，要我的心幹什麼？”漓若不解。

    懷瑾挫敗地嘆了一口氣。

    “我告訴你，聖君大人在神界，是除了神君之外最為尊貴的神祇，這裏的神女仙女，喜歡他的海了去了，但沒見他對誰動過心。他是個榆木疙瘩，聽說早在三萬年前被人在西南山腳下發現的時候，就是沒有心的。”

    “啊，沒有心？”漓若好似明白了，“他是想把我的心挖出來塞他那裏，那怎麼行？我會死的！”

    “但願你能記住你今天說的話。”懷瑾笑意苦澀，看著眼前這個懵懵懂懂、糊糊塗塗的小姑娘，恨不得一把火將她腦子裏的水燒個乾淨，無奈又道，“咱們這些神啊仙啊的，沒有心其實並不會死，只是會少了七情六慾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你說他不耐煩與我們相與，對，也不對，只是因為他並不知道我們的感受，他覺得我們荒誕怪張，覺得我們不可理喻，可能在他的眼中，我們不過是一群會跳動的螻蟻，和那流雲飛花並沒有什麼分別——你會去考慮一隻螻蟻的感受嗎？”

    “怎麼……”她想說怎麼可能，但是又覺得……懷瑾說的彷彿並沒有錯。她驀然想起灕水河畔，她靠在息華胸口的時候，確實沒有聽到那裏有心跳的聲音。

    她聽得一愣一愣的，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，還好，心還在，還會跳動。

    原來，有七情六慾，有時候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。

    可不知怎地，她卻覺得那裏好像抽痛了一下，聲音低了下去：“我明白你的意思……你看，他無心，我無淚，我們就是天生一對！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她的聲音由低轉高，由苦轉甜，不過都是一瞬間的事情。她終於在溪水裏泡夠了，撲騰了兩下飛到了岸上，給懷瑾展示她騰雲的本事，順便掏出蠶豆，像獻寶似的給懷瑾看。

    “姐姐，你看，這是息華送我的蠶豆，唔……雖然脾氣不太好，也不太聽話，但是它飛得很快，有了它，我就可以自由來去六界了！”

    懷瑾嫌棄地瞅了瞅蠶豆的綠豆小眼睛，隨手扒拉了兩下，才道：“你不如好好想想怎麼背天條，背不出天條，就出不了神界，看你怎麼去找聖君。”

    但願她的心能像她的眼睛一樣，澄淨透明，沉澱不下一點雜質。懷瑾看著她歡快的背影，一面無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髮辮，一面想著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漓若並沒有因為被罰背天條的事情而沮喪，相反，她此刻的小腦瓜裡，全部都是怎麼溜出神界去。

    “姐姐，你知道神界除了那個出口，還有哪裏可以出去？”她湊近懷瑾，神神秘秘地問。

    “有。”懷瑾伸出她的蘭花指，指尖上帶著鳳凰花圖案的蔻丹，這還是她跟人界貴婦學的。她一面裝腔拿喬地做著手勢，一面緩緩地道，“怎麼辦呢，感覺剛纔的顏色被你的水給沖掉了，瞧瞧，這鳳凰花好像缺了一半。”

    漓若一聽就懂，討好地笑道：“是我不好，改天給你染一個新的，你先告訴我怎麼出去吧？”

    懷瑾翻了個白眼：“小沒良心的，等你出了神界，就和那聖君雙宿雙飛去了，哪裏還會記得你這兒還有個寂寞如雪的好姐姐？”

    “怎麼會呢？”漓若嬉笑道，作勢給她揉了揉腿，“要走也得給姐姐染了指甲再走啊？”

    懷瑾嘆了一口氣，道：“告訴你也沒用，出口在西南山中，裡面被聖君大人設了界，沒有他的允許，擅自闖入，就是魂飛魄散的下場。”

    “西南山，就是你剛纔說的，息華被人發現的地方？”得虧她記性好，敏銳地發現了不得了的事情。

    “對。”

    “豈有此理！就因為他在那裏出生，就不允許別的神仙進去？怎麼可以這麼霸道呢？”漓若義憤填膺地說道。

    “唉，那些高階神祇的事情，我們哪裏會知曉，我成仙的時候，這裏已經是這樣了，西南出口被封，只剩極中的那一個，平常有十萬神兵把守，沒有神君的允許，誰也不得擅自出入，你便死了這條心吧。”

    漓若一下子泄了氣，說來說去，問題還是出在息華身上，只要他點頭，無論從哪個出口出去，都是易如反掌。

    他明明答應過，復了命之後陪她去找成元的！現在卻眼看著她關禁閉，一點反應都沒有！

    她現在甚至懷疑，這一切都是息華搞的鬼，就爲了把她騙回來拘著！

    唉，薑還是老的辣啊！

    “死息華，臭息華……”她嘴裏嘀嘀咕咕地咒罵道。

    突然，身後有聲音接道：“我聞了聞，似乎……並不臭。”

    漓若驚得跳了起來，這個聲音，這個聲音，是息華！

    “你你你、你怎麼總是神出鬼沒的，嚇我一跳！”漓若往懷瑾身後避了避，色厲內荏地道。

    “我以為你聞得到我身上的味，就想著不用我提醒你了。”息華作勢又抬手去聞了聞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懷瑾忙給息華見了禮，緩解了他們的尷尬氣氛。

    息華微微點了點頭，對漓若道：“走吧！”

    “去哪兒？”漓若眼睛一亮，“去人界？”

    “對，去找成元，順便解決一些事情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說……”不是說要關她禁閉，要她背天條？

    “神君怕你背不出來，果真要在神界終老一生，想著功過相抵，此次便先不罰你了。”息華一甩袖子，長風吹起他如緞的長髮，身子已經漂浮在半空中。

    蠶豆咕嚕一下滾了出來，見風而漲，不情願地等著漓若上去。

    漓若嘴一撇，知道他狗嘴裏長不出象牙來，但不管怎樣，他總算遂了她的願，她漓若一向大肚能容，自是不會與他計較。

    “我自己來。”漓若炫耀似的也召喚來一片彩雲，踏了上去。

    好嘛，蠶豆又變成了最可有可無也不知抓它來幹啥的坐騎。

    懷瑾急急朝前走了一兩步，欲言又止，她眉間的鳳凰花幾乎都要燒了起來。

    “姐姐，我會常回來看你的，或者你也可以來人界看我呀。”漓若笑得開懷，或者說是沒心沒肺。

    懷瑾嗔道：“是我多事，還想著多管管你，免得你惹禍，如今有聖君大人看著你，我也便放心了。只是……我剛纔說的話，你要記住。”

    “漓若知道，姐姐再見！”

    漓若與息華並肩而行，朝著神界入口而去，邊飛還邊朝懷瑾招手。

    息華離她很近，近得她能聞得到他身上的味道。他說得對，他的身上並沒有什麼臭味，只有一股凜冽肅殺的刀兵之氣，讓眾神連靠近都覺得壓抑。

    可她不會，她只覺得親切，想要靠近，想要沉溺。

    “我們是不是以前在哪兒見過？”她脫口問道，想了想又覺得不可能，她在灕水住了一千年，從來沒有離開過，她怎麼可能和他會有交集？

    息華極目遠眺，辨認著方向，輪廓凌厲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，風在他們耳邊呼嘯而過，他好似並沒有聽見她的問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