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生突然間如夢初醒。

    他臉色漲紅，本是隻算得清秀的五官，竟因這點緋色而稍豔了些，眉梢眼角俱是含了一點說不出來情意。

    江欲燃輕咳了一聲，又道：“我好了這大半年，卻也不曾見你練唱唸做打的功夫，那一身技藝可是荒廢了？”

    當日他奄奄一息身負重傷，是柳生帶他尋得了一位不出世的名醫，花了三年有餘的功夫才使他勉強恢復到了正常人的身體素質。

    躺在床榻之人渾身不能動彈的滋味當真是不好受，自己那時打趣要柳生給自己唱戲，他竟是吊了幾天嗓子就為自己開了腔——自己微仰起頭看他唱戲的情景，成了那最難熬日子裏難得鮮活的剪影。

    江欲燃敬他，也願同他成為知己——但也僅僅是到此為止，不能再近了。

    柳生有一日也曾唱過《霸王別姬》，他細聲吟來一段：“看大王，青帳中，和衣穩睡。我出這帳外，且散愁情。輕移步，走向前，荒郊站定……”

    便是尋常青袖也作了水波盪漾，在半空中劃過一道清晰的弧線，步下輕移，那目光卻是一直在看自己。

    江欲燃又如何不明白？

    卻也只是道：“這戲文之中的深情萬般，自然是當不得真的。”

    自那日後，柳生便少與他唱戲。

    而時至今日，竟已經是許久許久不曾聽他再唱了，驀然的，江欲燃有那麼一點想再聽聽了。

    卻聽柳生道：“你若想聽，我練上三日便可給你唱。”

    江欲燃卻突然之間有些慌亂，只下意識的擺手，道：“我只是說說而已，不必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被偃月宗尋回去前，因著母親是戲子的緣故，在一個小戲樓裡當夥計混口飯吃。後來又被戲樓老闆看上了要教我唱戲，那時我又小，又吃了那般多的苦頭，卻是一生不敢忘懷自己的旦角之位了。”柳生笑笑，又道：“後來父親只教我習武不准我唱戲，卻是生疏了太久，你若不嫌棄，再唱也無妨。”

    江欲燃卻突然道：“或許你父親不該尋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柳生面露詫異之色，卻是第一回聽人對他這般說——自從他認祖歸宗成了偃月宗的少宗主，周圍人百般替他慶幸，他自己卻從來沒有去想過，只是來之安之了。

    “做人人敬仰的偃月宗少宗主，難道不比做一個一生碌碌無為的尋常戲子要好？”柳生道，雖他不慕名利榮華，就算當時尚且年幼，但也隱隱明白。

    他從來未曾想過，自己如果當初沒有離開那個小戲樓，自己的人生又會是怎樣？

    “可這江湖腥風血說不盡的恩怨情仇，不比戲臺上一出出生離死別。”江欲燃似是在對他說，又像是在自語：“本是看客，卻為何要入了世俗紅塵親自走上一趟呢？”

    江欲燃恍然間想，如果自己之前曾看過的滿滿一書架子耽美小說，全都只是以看客的身份一笑了之就好了。

    卻為何人生有了轉折奇遇，將我帶到這真實到心驚的世界，走這一遭呢？

    而柳生卻似若有所思，喃喃自語道：“本是看客，我本是看客……”

    久違的，竟是想起了自己那已逝世多年的母親，彌留之際拉著自己的手，斷斷續續道：“我唱了一生的戲，直到遇見了你父親才知愛恨終究是要相忘於江湖……如若，如若當初他不曾踏進戲樓於滿座衣冠中回眸，那我，我也不必相思成疾至此了……”

    卻原來是如此。

    年少向來只驚羨人生傳奇的江湖少俠，卻直到有朝一日自己佩好了寶劍，又頃刻間家破人亡血海深仇不敢忘——才知凡事如人飲水，向來冷暖自知。

    向來心是看客心，奈何人是劇中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