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百三十九章 彼之苦痛報應我身
婁一刃揮刀劈向他,蔣蘭宮偏轉朔風,倒鉤卡住環眼一挑,大環刀隨之徹底碎散成星點。那魂魄迎風頂上,朔風劍出擊橫刃斷頸,婁一刃的殘影在寒光下破碎。
看著這個人消散之際,杜縈迴想起他的喉間本就有一道傷疤。
當年過玉山州時,聽說婁一刃是看不慣八百盟胡作非爲,憤而挑戰盟主之位,因而被盟主割喉留下的。那一刀切斷了他的氣管,從此嘶啞難言,卻沒有切斷他的命脈。
後來蔣蘭宮一統天下,大力扶持新派仙門,他借東風而起,成就莞刀門天下聞名。
哪怕蔣蘭宮不算他的恩人,也至少是他的伯樂。婁一刃剛正不阿,除卻個性粗魯頑固,原是德堪配位的。而作為新派仙門,無盡洞天本該是他的後盾,莞刀門更不至於落到如今下場。
唯有重重偏見矇蔽了雙眼,與時務背道而馳。
可惜天下大局的博弈中,留下一線寬縱的結果便可能是全盤皆輸,蔣蘭宮在這些抉擇上素來狠辣。
然而婁一刃自己,恐怕始終沒有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罷。
魂魄消失的地方,融融赤光裡張開一道漆黑的裂縫。
重疊的世界,已被“戳破”了。
蔣蘭宮目光下瞥,握劍的手有些模糊。他攤開手掌,地底的光將掌心映成暗紅,好似一捧濃血。
血色猝不及防,蔓延至全部視野。
忽然,他感到手臂被攥住,自身的虛像也隨之穩定下來。
“你的神魂,怎麼還這麼虛弱?”杜縈迴緊靠在他背後,“是不是因為我這回……”
“不怪亞父。”蔣蘭宮穩住雙腳,“是這毛病本就不好養。”
他脆弱的魂魄被杜縈迴團在懷中,卻還是漸漸撐不住精神了。
悟生從劍冢下爬起,愣愣仰頭朝著上空。
杜縈迴也望向小世界的缺口。
四周的景象開始扭曲,向着那缺口處流動,三人宛如置身於碗底,隨著火湖的熔漿從裂縫向外傾瀉。
魔氣從杜縈迴的周身瀰漫開去,將小世界的赤光籠罩。
蔣蘭宮忽然回過神來,拉住他驚問:“亞父在做什麼?”
“你該回去了。”杜縈迴鬆開手,釋放他的魂魄。
“為何要把小世界都吞噬掉?!”蔣蘭宮倉皇抓緊他,“大甕溝破除,劫難也應該回到萬向輪迴之中,亞父放任即可!你這樣……”
你這樣,是要把已經成型的大甕溝裝進魔體裡去?!
“不要。”
杜縈迴聽見他的乞求,低頭正對上蔣蘭宮慌亂的眼神。
“上次亞父就是在此處化為業障淵,一次就夠了。”蔣蘭宮攥著他的手戰慄,“大甕溝破就破了,不要再去扛禍世劫!”
“你能扛我不能?”杜縈迴反問。
“不能!”蔣蘭宮斷然否決。
杜縈迴心動。
蘭宮可難得有這麼不冷靜的時候。
知他是爲了自己才失態,杜縈迴非但沒有猶豫,反而在心疼之餘有些慰藉。
“我亦是引起天下大亂的山火,既然此劫從八州亂道始,八州亂道又從遼肅宗參戰始。”杜縈迴道,“那便我因得我果,一切應當自我終結。”
“不是……”蔣蘭宮辯解,“八州亂道本就無人能躲,何況亞父因我慫恿才發兵,算也該算在我頭上!”
“別爭了。”
“亞父不準離開我!”
杜縈迴無奈:“我指定回來,你等我。”
蔣蘭宮一口回絕:“不等!這不是回來就沒事!一個魔體還不夠你受的嗎?你現在就回來……回來淨化魔體,不準再用!”
“來不及了。”杜縈迴說,“蘭宮回頭再跟我算賬吧。”
蔣蘭宮驚慌地看向自己虛化的雙手。
已經握不住他了。
果然,讓悟生開啟小世界的時候,他就都想好了。
不管大甕溝是對是錯,也不論對方是善是惡。
選這條路的時候,杜縈迴就已經把自己此生全部的意義,都寫作蔣蘭宮。
軀體苦楚,命途重負,根本不值一提。
“亞父,”蔣蘭宮道,“好多人說過,我會遭報應的。”
杜縈迴匆忙搖頭。
“但他們說的,都不是報應。”蔣蘭宮仰頭,溫柔地貼向他鬢側,“無論杜驛的討伐也好,何容與要判決我也罷,都是他們同我之間的恩怨。那些因我而死的人,因我而滅亡之災,都不會有任何改變,也無法彌補。無論是誰替天行道,殺了我。逝者的恨意,也算不得報在了我身上。”
他冰冷的手扣在杜縈迴臉頰:“亞父,只有你是我的報應。”
杜縈迴胸中猛地撞痛。
他與蔣蘭宮何嘗不是同樣的人。
明知傷之己身、痛之彼心,卻還是固執地想獨自承擔全部,換給對方一個完滿。
可杜縈迴本沒有想那麼多。
他從不覺得這魔體有那麼難熬,也並不認為承擔一個禍世劫的因果有什麼大不了。
然而他越是不在乎,蔣蘭宮越心如刀絞。
杜岸不傻,只是他仍未改當年蓋世榮華尊的傲骨,一腔熱血,坦然無畏。
若問對世間何有不捨,便是你啊,亞父。
唯有與你,我奢望始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