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五十二章 一切皆知真相難擔
奪舍。
邪術之中為人熟知,而實際能做到的鳳毛麟角。
單絃教的法術比一般陰靈的奪取之法更為兇狠,怨恨至深,足以將原身中的魂魄徹底殺滅,永遠霸佔軀殼。
然而這種續命之術,只能用一次。
一旦外來魂魄離開奪取的軀體,必定會灰飛煙滅。
石棺前的蔣蘭宮突然垮下,杜縈迴縱步上前將他抱緊。
“放手。”蔣蘭宮推他。
杜縈迴雙眼赤紅,緊緊盯著他的動作,決不鬆手。
蔣蘭宮無力反抗,唯有瑟瑟縮起肩膀,手指狠命朝著自己胸口抓下去,他催動身上的雲雷骨甲,痛徹心肺的酷刑攪入骨髓,素白衣袍洇透出斑斑血跡,綻開一朵朵豔麗的海棠花。
“蘭宮別……”杜縈迴慌忙貼近他。
“滾!!!”蔣蘭宮嘶喊,“別碰我!!不噁心嗎?!——你不噁心嗎?!!”
杜縈迴生怕他受不住折磨會魂魄離體,雙手一直貼著他的身子抵住鎖魂釘,沉著聲音安慰:“一副皮囊而已,怎麼會?”
蔣蘭宮心如刀絞,發著抖掩面哽咽。
服毒煉體,倒穿骨甲,所有兇狠自戕的法子不遺餘力地用在身上。
活在這個身軀中的每時每刻,原本就是上刑。
杜縈迴依然挨在他身後,懷中顫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,肌膚冰冷到可怕。
“即便換了個身體又怎樣?”杜縈迴貼緊他耳畔呢喃,“我也換了。”
“不、不一樣……”蔣蘭宮不堪承受,彎腰蜷縮成一團。
他忽然悽慘地笑出來。
離開荊州後,最開始他還記得,記著自己只是在假裝那個人,利用他的身份支撐起苟延殘喘的宿星閣,於八州東南立足。
可每天在鏡中看到這張臉,厭惡和恐懼都會一次又一次錐心刺骨。
有時看著看著,竟會恍惚含混這兩副相似的面孔。
他朝向鏡中的蔣化吉,幻覺裡,那鏡又變血泊,倒影中是蔣殿凝視而來。
僵死的目光窮追不捨,深埋不散。
有如萬箭穿身。
那服藥煉體的方子本來並無什麼大礙,直到他發現,大幅增減烈性和毒性,帶來的劇痛可以麻痺掉那種孽障纏身的幻覺。
他開始發了瘋地嘗試各種摧殘這具肉體的法子,每每痛到不知百骸所屬、分不出鏡影和現實。這臉這軀殼慘烈狼狽,他心裏纔會感到一絲報復般的慰藉。
傷痕累累後再癒合,白晝裝作那個風度翩翩的蔣閣主,黑夜裏淪落為囚徒。
不知何時,鏡子裡的和鏡子外的臉,已經不會再混淆。
記憶中的蔣化吉蒙上煙塵,化為劍下身首分離的殘屍。而血泊中的蔣蘭宮骨肉彌合,爬起來,一步步拖著血跡走出那間舊宅,踏上姑蘇宿星閣的樓宇,“長大”成如今的模樣。
他到底沒有逃離幻象。
是幻覺,取代了真相。
“為什麼忘了這個……偏偏忘了這個……”蔣蘭宮抱頭抽噎,指間扯亂長髮。
逃離荊州的理由,其實是因為自己長著蔣化吉的臉啊……
不明經過的杜縈迴,怎能留自己性命!
不逃走,就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了。
“蘭宮……”杜縈迴低聲在耳畔呼喚,一點點揉開他發狠的手指,把他環在臂彎間。蔣蘭宮卻在拼命地躲避,渾身的鎖魂釘在雲雷骨甲扭結之中跟著絞緊,痛不欲生卻又求死不能。
“取下來……”蔣蘭宮交叉雙臂,抓向背後打入的鎖魂釘。
“不行。”杜縈迴不敢冒險,倉惶的心跳幾乎撞出胸口,“求你了蘭宮、別再讓我失去你,我不在乎軀殼只要你活著!”
“我不能用這個……面對你……”蔣蘭宮斷斷續續地抽氣。
杜縈迴攬著他,手掌盡力輕柔地撫過:“我用這個身軀面對你的時候,也曾痛苦萬分,寧願自己不曾復生。”
蔣蘭宮愣愣,杜縈迴趁機將他轉過來,捧著面頰吻上去。蔣蘭宮深深吸氣收住口訣,半推半就癱軟在他臂彎裡。
交織纏.綿的吐息漸漸平復內心惶恐,杜縈迴抿去他滑落唇角的淚水,一下深一下淺地親到眼梢,訴說著心意直至懷中人不再顫抖。
“我們扯平了,蘭宮,你不是你自己的原身,我也不是我自己的。”杜縈迴呢喃,“你如何不會錯認我,我也認不錯你。”
“你早就發現了……還……”蔣蘭宮仍恍惚著,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。
怪不得杜縈迴要試探,還試探了那麼久。
可是他竟忍住了,從來沒有說出其中的緣由。
若不是如今發現端倪,又要瞞多久?
“為什麼之前不說……”蔣蘭宮問。
“因為知道你會折磨你自己。”杜縈迴心間酸楚,“告訴你了,你受不了。”
他想抱緊卻始終不敢用力,蔣蘭宮看著那雙小心翼翼擁在身側的手臂,一腔滋味百般難解。
“亞父瞞我時曾說,見過蔣化吉。”蔣蘭宮道,“可是在暗指……見到這張臉?”
杜縈迴微微點頭,又搖頭:“我收回,不曾見過。”
蔣蘭宮悽然一笑,望向漢白玉石棺。
“我本沒想過換那個人的……”他說,“以為到逼不得已之時,也不過換個無名小卒之身,甚至以為這輩子都不會用得上如此破釜沉舟……可不想那麼早,就不得不用上了。”
杜縈迴手忙腳亂地抱他,試圖溫暖這副冷到駭人的軀殼。
“對不起、對不起蘭宮。”杜縈迴重複著那句對他說過數次的話,“……我來晚了。”
蔣蘭宮搖著頭,抬起雙臂與他相擁:“早晚如此,他向我舉劍之時,我便心意已決。”
要活下去。
成為與你平起平坐,無所不能的仙尊。
爲了能……再次與你重逢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