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的刺痛一針一針地紮在臉上，他有了知覺。

    這無邊無際的蒼茫儼然非是人間。

    溼涼漫過面板，衣服黏在身上，他止不住抓扯布料，終於布料撕碎了，也連著面板一起拽下來。

    他低頭看著腳下漸漸染紅的水窪，倒影在波紋中凌亂。

    這究竟是什麼地方？

    “遠亭兄，我們再來玩個遊戲。”

    他仰頭尋找聲音的來源，可頭頂仍是一片蒼茫無盡的灰白。

    “你最喜歡的，捉迷藏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喜歡。”他抬頭朝那聲音道。

    “不喜歡？”上空的聲音帶著淺笑，“對，遠亭兄不喜歡。而且，你根本沒有跟我玩過捉迷藏，你是騙人的。”

    杜遠亭的面前忽然出現一堵高牆，平直的牆壁延伸向兩側，沒有窮盡。忽然這牆的兩側對著他彎曲過來，將他圍在中間。

    牆變成了井壁，他在一口井的深處。

    杜遠亭平靜回頭看去，地上堆疊著橫七豎八的屍體，老幼婦孺齊全。

    井上方傳來粗糲嘶啞的叫聲：“這家幾口子人來著？”

    “不用查啦！已經殺光扔井裏邊了！這臭水井深得很！泡個百八十年都沒人能發現！”

    “你咋知道發現不了？”

    “嘿呦，這井裏水沒有二兩，泥倒是多。扔只狗進去一會兒就沒頂，不知道沉過多少人！他家是逃荒來的外地人不知道，知道的這宅子誰敢住？”

    “我也知道，”旁的一個尖嗓子說，“我小前兒跟這家的小子玩兒捉迷藏，他藏這兒藏了三天都沒人抓住！全堡都找瘋了，到底還是他自個兒拽著井繩上來的。嘶——不過他好像知道這井能沉東西，愣是倆腳丫子都在牆上蹬爛了，沒踩著一點泥。”

    說完他啐了一口，又道：“這回他是真得爛在裡頭咯。”

    “他家那小子是古怪，我得再瞧瞧去。”另外的人說。

    “裡頭都被泥糊死了，遊不走！想瞧瞧去吧！”

    七七八八腳步聲朝井的方向走來。

    杜遠亭轉臉看著泥水中的屍體，那商人家主大腹便便，平攤在井底的泥地上，卻沒沉得太快。有他擋著，那些大大小小婦人老幼的屍體，也都還露在表面。

    杜遠亭遙遠模糊的記憶中，那男人常挺著大肚子一副彌勒似的憨態，夏天敞襟往院裏搖椅一躺，笑著將小女兒放在肚皮上，讓她作小蝸牛爬山的遊戲。他柔順美麗的妻子在一旁坐著小馬紮，擀著麪皮兒教小姑娘叫爹爹。那年邁的老太太拌著餃子肉餡，時不時夾兩口給男人嚐嚐味兒鹹了淡了，可每每不是鹹了，就是淡了。

    為何會想到這番景象，杜遠亭不解。

    他朝井上望去。

    這不是現實，只是夢境和記憶的混合，陌生得好像並非自己親歷。

    畢竟這麼多年來，他只夢到過這一次。

    可他也很奇怪，為何無論是平時回憶還是夢裏，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兒。

    好像一直離得很遠，遠到像一個站在戲臺下的看客。

    乃至在井中的畫面裡，也沒有留下他自己的位置。

    當年他沒有這樣直勾勾的站著等人來看，他渾身血染跟家人趴在一起，藉着父親的屍身得以避免沉沒。直到那些人大略瞥一眼，收走井繩遠離之後，他纔將一具具屍體從泥潭拖過來，當做墊腳石。

    若不這樣做，他將與其一同沉沒。

    “陳二——藏好了嗎！我們來抓你啦！”井上有人吼道，緊接著便是一群人嘻嘻哈哈的笑。

    “陳二、你藏好點！被抓住可要打斷腿！誒，好像已經打斷了，瞧我這記性。那抹了脖子吧！哦好像也抹過了哈哈哈哈！”

    許多人頭湊在井口，朝杜遠亭望去。

    杜遠亭看著他們，摸了一下脖頸。

    溫熱的水流從手指間滑出，他低頭看著手上，是水。

    頭頂上的笑聲戛然而止，杜遠亭仰頭再次去看那些笑臉，卻見他們的模樣被波紋盪開，那些人臉皆是水面上的倒影。

    許多的人臉被波紋搖碎，待水面重新平靜，杜遠亭看到自己的臉。

    濃眉俊目，麵若寒冰，烏雲般的髮絲攏入頭頂疊樓主君冠。凝神垂瞼，不怒自威。

    遼肅宗主君杜遠亭，是個一碰就碎的倒影。

    那陳二，或許早該沉井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