別人眼中的歡聚一堂，都化作他眼中的粉飾太平。

    祁氏敗北，八州亂道的餘孽也都已經息聲，這些結束征途的人尚未脫去戰甲，而通明不夜的筵席已經將血腥洗濯，唯留酒香芳醇。

    人人歡聲笑語，人人縱酒狂歌。

    而他戴著一張笑盈盈的面具，掩蓋心裏的無底洞。

    “蔣閣主，你立了大功啊。”

    “這次扳倒祁氏，多虧蔣閣主裏應外合，先斬敵首又分其勢力，不然這一統江山，不知還要打多少年呀！”

    “來來，敬蔣閣主一杯！”

    蔣蘭宮每每聽見人叫，馬上回頭照應，一一敬酒回禮。

    可不論看著哪裏，他都感到一雙眼睛厲鬼般緊緊盯著自己，殺氣沉沉。

    明知道是哪尊神，可這個場合下，他更不敢稍微回一眼。

    引過來就麻煩了。

    蔣蘭宮將酒飲下，冰得肺腑不適。

    似乎察覺到他心有不安，側後坐著的白衣容長臉男子微微欠身，低聲問：“閣主，您似乎身體不適，不妨早些回房歇息，請準屬下代酒。”

    蔣蘭宮又與人對飲一杯，挽絹帕拭唇道：“這麼明顯嗎？”

    “並非……只是屬下平日都跟著閣主，所以比旁人敏感些。”

    蔣蘭宮偏頭對他道：“叫幾人去哄哄杜主君，能套出點話最好。”

    身後下屬領命，蔣蘭宮端起酒盞：“套一套，他對我究竟有何不滿。若他就要盯著我不放，你們便不要強求，躲他遠點就是。”

    說罷他垂目溫柔地在下屬肩上搭了一手：“有勞鶴欽。”

    下屬低頭退了出去，蔣蘭宮餘光瞄著幾個修士和舞女朝主座那邊走去，正好這時又有人來跟他敬酒，他便迴避主座，接著和這邊人聊天。

    “蔣閣主有勇有謀，斬殺祁氏，真讓我等欽佩不已。”

    “蔣閣主在祁氏手下也潛伏多年了，關鍵時刻能下得去手，對杜主君可是何等的赤膽忠心啊！”

    蔣蘭宮聽完笑笑。

    赤膽忠心……

    席間這樣的人太多了，夸人的話都反著說。這幾句擺明了諷刺他弒主二心，卻轉得好像是杜縈迴知人善用。

    蔣蘭宮舉杯：“諸位仙君謬讚，刺殺祁氏自然應當機立斷，以此早日平定八州戰火，這是我與杜主君共同的願望。”

    這邊幾人正各懷鬼胎地飲酒下肚，突然主座上傳來一聲怒喝。

    “滾！”

    那幾個修士舞女急急忙忙滾下了臺階，鑽進人群裡。

    蔣蘭宮趁著遠一點的還沒注意，忙囑咐著歌兒舞女“不要停”，另一邊安撫別的仙君，表示那位這樣發發脾氣也是“常態”，與他們無關。

    在場眾仙都不知怎麼惹惱了那位，也沒人敢問。有了蔣蘭宮的話做擔保，且見那位沒再發作，眾人趕忙接著喝酒談話，掩飾窘迫。

    沈賜回到蔣蘭宮身後多時了，埋頭傳音道：“閣主，派去的人才剛靠近，杜主君便惱了，不知何故。”

    蔣蘭宮的心在腔子裡懸著掛秤砣。從開席就被盯上，用腳想都知道他在惱誰。

    既然問不出來惱什麼，那就只能等待。

    蔣蘭宮低頭盯著酒杯，示意沈賜退遠一點守著，免得一塊兒被砍了，沒人上來救自己。

    杜縈迴的威壓已經蔓延到了這邊，坐在他和蔣蘭宮之間的所有人都倍感焦灼。

    遼肅宗作為杜縈迴的直系，坐在他的近旁。蔣蘭宮稍遠，因代祁氏掌其門下勢力，也處高位。

    只是一眼就看得出，杜縈迴沒拿他當自己人。

    伸頭一刀縮頭一刀，橫豎是死，蔣蘭宮心想死個明白。

    他端酒起身，向遼肅宗那群黑雲壓頂般的人走去，因最早敬過了杜縈迴，便裝作若無其事，小心翼翼地撿著他的手下敬。

    然而等來了，蔣蘭宮忽然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。

    原本只有杜縈迴一個盯著他，現在杜氏全門停下來盯著他。

    蔣蘭宮面不改色，挪到那個臉比鐵硬的濃眉峻目年輕人面前，笑道：“遠亭兄，好久不見。”

    杜遠亭一聲不吭，渾身寒氣逼人，宛如地上戳了個冰窟窿。

    數伏夏夜，蔣蘭宮凍得臉僵。

    蔣蘭宮打了個哈哈，說幾句軟話，自己把酒喝掉。

    只跟一個說話不是回事，他又湊到老熟人杜縈迴的師弟面前，敬一聲“師叔”。

    這位師叔也不吭聲，萬分戒備地打量他一番，隨後不理蔣蘭宮的敬酒，扭頭跟旁邊人喝了兩杯。

    蔣蘭宮這回酒都沒機會喝了。

    這兩位最熟悉的大人物都不理他，別人那裏恐怕也碰不出火星來。

    蔣蘭宮肚子裡揣著幾十把刀，想一個個捅得他們慘叫。

    但是來都來了，不敬最上面那位就是失禮，最後他硬著頭皮，對上杜縈迴。

    之前一直沒敢看，一經抬頭，蔣蘭宮腹中那藏著的幾十把刀全給這眼神戳碎了。

    蔣蘭宮又低垂下眼睛，迴避威壓和殺意。

    “亞父。”他將酒盞舉過眉眼，“蘭宮敬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