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
爱青果
去書架

第九十三章 舞咒

    空庭中的花紋在傍晚漫成霞色,光芒薄紗般穿過天井,一片片切分了空間,流溢的明亮和幽深的陰影層次分明。

    一身黑漆漆的小姑娘踩著花紋出現了,很意外地發現他居然來得這麼早。

    “你今天心情很好。”張揮手褪去雲氅霞披,裡面是那件玄色立領對襟長衫。走下樓梯的步子帶起長衫下襬,他像一隻飄然而下的燕。

    “你沒有來晚,我早些時候正好在這兒而已。”張總能省去她講話的力氣,說著輕快地在空庭中踱了幾步,優雅地立住,“法陣?不急,你現在可以把那些囉嗦的東西都丟到一邊去,用今天的方法,你可以將大咒語吟唱的時長從數日縮短到‘舉手投足’之間。”

    卿看著他舉手投足,賞心悅目。

    自從卿在“極致”的追求上和張達成了共識,張便有意對她進行鍼對性的“特訓”了。卿開始還以為只是禮節和氣度上的培養,拿到他開的巫術書單時才知道遠遠不止。不過,張顯然還揣著絕招要仔細傳授給她。

    張的步子從容不迫,儘管他一貫如此,今次的走勢卻彷彿隱藏箇中意趣,難以言明。

    “從古至今的習俗都依賴儀式感,而巫術的儀式感尤為突出和重要,什麼是儀式感?神聖?尊貴?管它是什麼。你只需要理解它不遵循人類的規矩,但是又能直抵人的靈魂。”張在花紋上走了一個卐字,“咒術的效果是透過語言達到的,而最原始的儀式——手之舞之、足之蹈之。這是文明之始的語言:肢體。意義的指向越是模糊,就越準確;越神秘,就越莊嚴。肢體語言的代表——舞蹈,是巫術中從未被遺漏過的環節。儀式學融入了咒術,不代表儀式的消失,而是它的變革新生。咒文、法陣和舞的合一,纔是咒術最完美的形態。”張說著指一指,示意她,“吶,給我看看你的‘起勢’。”

    卿站定姿態,伸展雙臂。

    “不夠穩。”張點了她一下。“巫族在肢體的靈活性、柔韌性、協調性上佔有絕對的優勢,要把這個優勢發揮到極致。”

    “極致。”卿點頭,張聽出她故意提起上次談話中的梗,微笑著確認。

    “你已經看了書,瞭解到基本的姿態和步法了,我現在的任務理應只是糾正。”張說道,“不用怕麼。相信你的身體比你想象的要強大,所有的基礎舞咒我們爭取一次過,不行的話……面壁思過吧。”

    “師士您這麼說,怎麼會不怕啊。”卿深呼吸,重新起勢。

    四下寂靜,她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,緩慢,深呼吸,一次,兩次,她啟唇默唸咒語。忽然走廊中洞聲嗚嗚,鬼魅一般的聲音隨著她的唸誦由低漸高迴盪在整個空庭中,那聲音越來越大,幾乎從鼓膜震盪到胸腔,抑揚頓挫卻令人聽不出所以然,甚至——不像人類能夠發出的聲音。卿懂得這是咒術附帶的音效“長鳴”,沒有舞咒是不足以發聲的。但她仍感到突如其來的恐懼,四面環繞著句讀分明的低迷唱誦,不知來源何處。她只是一個簡單的起勢,連法陣都還沒影子,就將咒文的附加效果放大到了這種程度。

    張讀出了她的忐忑,“來。”他繞到卿身後去,扶住她的手臂向前推送。卿一下子輕飄飄地邁出去了,張鬆手令她放開姿勢,像放歸了一隻野天鵝。

    咒術舞蹈的步法相對簡單,幾乎沒有太大的變化,全部的走位變換隻需要“走”和“轉”兩種基本形式,範圍限制在幾步之內。大部分時候下身都是固定不動的,身體穩定在一個姿勢,只有上肢活動,是“姿態”;變換位置,是“步法”——姿態“不動”則鎖定法陣作用物件,步法“一走”即迅速抬高強度。一步一定,有跡可循。

    卿伴隨著低沉的聲響,將上肢的動作緩慢而盡力地舒展,一如天鵝展翼,引頸旋飛。上肢的動作節奏隨著長鳴的間斷轉換,複雜多變,柔中帶剛。法陣的光輝從她的身體向外漫溢,她像火焰,燃燒著、釋放著,足中一定如火心穩,手臂一展似火苗婆娑。卿沒有再默咒語了,長鳴直到舞蹈停止之前都會自動唱唸下去。法陣從她踮起的足尖開始層層疊疊地巢狀綻開,卿迅速地變換姿態,向後仰身大幅下腰,將身體的曲線延展到極致——與此同時法陣的強度急速地提升,赤焰般的大/法陣翻然盛放。

    “重蓮法陣。”張雙眼的深海中也燃起了火花。

    他隨著眼下的想起什麼,搖搖頭否決了。

    “進攻!”張下令。

    卿“轉”一個姿態,陣型開合,“脊椎”中不能展現形態的攻擊異能轉化為勢能的積聚。但她感到自己控不住了,禁咒的穩定越來越艱難。

    “要優雅。”張做出手勢向她靠近,他在勢能的劇烈波動中如履平地。

    “優雅……”卿默唸著。

    “‘走’。”張命令。

    卿咬住嘴唇發勁,竭力控住法陣走出步法。

    “不夠優雅,重走一遍。”張揮手將她的法陣壓得震顫。

    卿緊緊鎖眉,退身再走。

    “戰鬥中不要露出痛苦的表情,不要把醜陋的一面暴露在對手面前。”張金色的髮絲在勢能衝蕩中飛揚,“再穩一點,深呼吸……”

    “呼——”卿感到精疲力竭。

    “開啟你的肩膀,釋放你完全的張力,這不夠。”張說著撤步繞著她,一次又一次地,“不夠。不夠。還不夠!重來!”

    卿再次轉體下腰,揮出能量。重蓮法陣的光芒將她全身的黑色點燃,可她真的控不住了,法陣脫離物件開始散佚,強度不受控制地猛烈波動,卿感到自己即將在這股力量中被攪成碎片。張的表情看不出乾坤,他再次揮手,手指輕輕一攥,重蓮法陣剎那消解,所有的勢能震動都收入掌中,長鳴戛然而止,萬籟俱寂。

    卿癱坐在地上怔怔地望著他。

    “不用面壁思過了。”張淺笑,束手向她走來。

    “師士……”卿捏住他的長衫下襬。

    “還有一點點……不足。”張伸出食指,“你要發自內心地提煉出那種氣質來.....”

    “優雅的氣質嗎?”卿抽抽鼻子裝可憐。

    “不,”張點在她額上,“是盡情輾軋所有雜碎的氣質。”

    卿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,索性面無表情。

    “起來,教你一個書上沒有的步法。”張說著走開。

    忽然他定身起勢,卿驚訝地看到他挺直上身背手旋轉三步翩然來到自己身邊。

    “起勢。”張仰起頭,目光瞥向她。

    “師士,舞咒似乎是沒有共舞步法的。”卿說著,依然乖乖起勢了。

    張搖頭輕笑:“我曾受人之邀,協助開發這個步法,第一次見到它完成的樣子,是創造它的人舞給我看的。我當時驀然感受到一種……驚世駭俗的美。”

    卿受他的指引慢慢走起,張只是定步,擎著她的雙臂一絲不苟地分解動作,帶她漸漸瞭解全部的走位。

    “共舞的其中一方是完全不需要動的,只需要配合另一個人。”張扶住她的腰身轉動,卿身輕如燕,轉得流暢舒展,“所以,共舞步法只是由一方主導的,然而在使用中,能將兩個人的力量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。”

    張用手臂一攬她的後腰,卿仰首彎下去,張柔和地轉身把她再次帶起來。

    卿走了一遍,已然體會到這個舞步中神異般的美感。張鬆開她,讓她重複了一遍。

    “步步生蓮,對吧?”張又給她糾正了幾個動作,“想象一下,並肩作戰的兩個人,如同行星環繞恆星運轉,互為向背,不離左右。”

    卿又走了兩遍,方法已經學會了,但似乎差在哪裏。沒有長鳴附加,總覺得有些生硬。

    “長鳴只是一個方面。要想舞出那份神韻,缺了深情不行。”張在一旁看著,“沉浸在愛情中的人是最美的。這,是一個女人爲了自己所愛之人創造的步法。當她一走,一定,一轉的時刻,能夠感覺到情緒在慢慢地流動,內斂與張揚在同一個軀體中糅合。彷彿這份深情能夠抵達山無稜江水為竭的廣遠時空,能夠超越生死,不計一切代價。”

    卿一邊調整姿態,一邊覺得他話中有話。

    張搖搖手指:“不夠深情,不如,想著你心愛的人吧。”

    卿頓時想到刀鋒了,可張在這裏,她有點害羞。

    “喔,原來是他。”張恍然。

    “師士……”

    “大方承認嘛。”張笑一笑,“刀鋒倒是個好孩子,可是我沒想到,你倆明明一點都不像……我是說,這裏。”他說著指指心口。

    卿不解地望著他。

    “吶,你看過《昨夜》了。”張忽然提起來那本書,“‘相愛的人眼裏只有對方是同類’。好好走下去吧,我想你們大概也可以是同類的。”

    “師士,創造了共舞步法的那個人,後來怎麼樣了?”卿停下來問道。

    “她嘛……”張神情微妙,“她始終希望能夠站在對方的身邊,與之相濡以沫面對強敵。然而對方卻將她視為自己的宿敵,決然拋棄了她。她懷抱著她從未實現過的願望,直至孤獨地死去。”

    一陣悲涼涌上卿的心頭,她沒有再追問下去。

    “師士,您為什麼這麼瞭解巫族和巫術?”卿故作輕鬆地轉移話題。

    “這個麼,因為我活得太久了吧。三族之戰的時候我爲了聯合勢人應對棄人和血族,同他們每個種族都深入地打了交道,你多半能想到巫族是多麼不可理喻。”張說著卿就愣了,“哦?是的,我的七十多年是這個身體的年齡,不是我意識體的年紀。經歷三族之戰末年和胭脂戰爭……你想想我死的時候都多大年紀了。說對巫族的瞭解現在可能除了我也沒有第二個,畢竟‘門’之戰我還和巫族協力封印了血族,那一陣子他們比三族之戰時期還要瘋狂。”

    張看著她目瞪口呆的表情覺得很有趣,繼續講到:“不過‘門’之戰後,我的那個身體就到極限了,我沉到石林的底端,陷入長眠。那時候‘脊椎’還不是‘脊椎’呢。可惜……兩裔之戰被我睡過去了,否則我絕對不會讓那種內亂的事情發生在脈原上。沉入‘心臟’底部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真的死了,但是總有好事者不肯給老人家安息的機會。於是等他們把這個世界搞得烏七八糟了以後,又把我弄了出來,也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,居然給我安了這麼一個……”張攤開雙臂,冷笑一聲,“——還算湊合的身體。我死在了‘脊椎’,又生在‘脊椎’,將來或許還會死在‘脊椎’,多麼諷刺啊。”

    卿頭腦很清晰,但是資訊量實在太大了,她有點接受不來。

    “您是當初移動了大陸,封印了吸血鬼的那位偉人?”卿按住跳得飛快的心臟,“您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的,我驅逐了棄人、血族,締造了脈原,建立了勢人的輝煌。”張淡淡地說著,不像歷數功績應有的語氣,“有沒有忽然感覺自己和歷史靠得特別近?”

    張聽到她內心的迴應,差點笑出聲來:“你要給我下跪嗎?這個世界跪在我面前的人已經太多了,年輕人還是保護自己的膝蓋為好。”

    想著不用跪了,卿卻覺得雙腿都是軟的。

    “今天就到這裏吧,步法姿態都沒大問題,只有一個。”張說完掬了掬腦後的金髮,“以後控不住的法陣不要亂用,想自殺嗎?”

    卿“啪嘰”一下給他跪下了。

    張忍俊不禁。
上一章 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