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怪物
卿再一次把斯科特的話拋到九霄雲外,賴在張那件漂亮的外披裡面蹭他身上的熱乎氣兒。張看她的眼神裡充滿了長輩對孩子的嬌慣,隨便她怎麼膩歪也還是捨不得說一句不行,這樣叫斯科特看見一定要被教訓了——他倆同時在這樣想。
“吶,卿,‘脊椎’裡面是有很多怪物的。”張也對她感到憂心。
卿沒有停止玩他袖口的掐絲花紋,但是很認真地在給他答話:“師士,我好像知道他是誰。”
張把頭往她的反向微微轉開。
“因為他的特徵是‘融體’,很容易被看出來,”卿抬眼去瞅瞅他,“帕弗裡爺爺也是‘融體’,對不對?”
“是的。”張笑著回答。
“他一定和帕弗裡爺爺年輕時很像。”卿又把頭低了。
“你從哪知道這麼多的?”張開玩笑似的問。
卿沒半點開玩笑:“帕弗裡爺爺經常說起‘脊椎’,他說,這裏有一個怪物領著一個小怪物,我也是個小怪物,應該來這裏跟他們一起玩。”
“噗哈哈哈~”張笑出聲。
卿也淺淺地揚了揚嘴角,她把目光投向周邊的環境,這裏就是曾經不斷幻想過的“脊椎”,大概除了青黑色的石壁,她一個相似的地方都沒有猜中。
不久那片透明的天頂又出現在視野中,月光灑入空蕩蕩的天井,像一片淺藍色的薄紗。
張在轉角前停步,告訴她應該自己走了。卿脫離開那件飄飄然的雲氅霞帔,走兩步又回頭看著張,但是張就在這一眨眼間不見蹤影,他站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月光。卿回到天井旁,仰頭望著中間那片薄薄的光線,背景的青石牆在柔光中似是而非,彷彿父親黑衣的背影徘徊往復。
也許過些日子他就會接受自己離開家的,卿想著。
她一下子定神盯著出現在月光背後天井對面的那個人。
對方也在默默看著她。
“你感覺到了什麼?”卿這回完全鎮靜。
“思念。”對方說著理了理白披肩。
“我不想回去。”卿察覺到他的話中話。
“彼此彼此,你不肯待在千絕港,我也不愛待在這兒。”對方的口吻非常隨意。
“你怎麼了?”卿感覺他的語氣有點不對,至少和剛剛的那種樣子完全不同了。
“哦?”對方後退,往牆壁上一靠,“又要被我嚇得落荒而逃?”
卿這會兒反而露出笑容:“說對了。”
她立刻調轉腳尖,跑回屋子裏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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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“脊椎”裡面走動對於初來者不是件容易事,卿花了點時間才弄明白,原來這裏的各個位置都是浮動的,像張網一個點連結多個點,形成一個整體。高度隨意變化,位置隨意摺疊,但是總會有點對點的穩定連結,只要記住了這些不同點與點之間的連結關係,就能夠輕鬆找到路線,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。比如她的住處就連結著其中一個天井,沒錯,天井也是有好多個。
此外還有一件令她頭痛的事。
原本以為只是遠遠瞄見的白衣少年,居然開始明目張膽地跟她擦肩而過,在任何地方,任何時間,毫無徵兆的出現,幾乎可以肯定是在故意增加存在感。
而且每次錯身時,他都會禮貌地微笑著重複一句話:
“抱歉。”
“抱歉。”
“抱歉。”
“……”
卿還沒等他出聲就一個翻身越過圍欄,跳下天井結束了這次狹路相逢。留下一臉木然的白衣少年緊跟著走到天井邊上,看到她從兩層下的樓梯跑掉了。
“摔不到的麼?”黑眸愣愣的看了那裏許久。
時隔兩天再次遇到,就成了刻意避開對方的兩人都沒有預料到的情況。這次卿還沒躲,白衣少年就先反身順著樓梯走了下去。卿在上層看他走得慢悠悠,等了一會兒也沒走出多遠去,就叫住了他:“等等。”
少年仰頭望著她,見她輕輕地跳上了扶手,從很高的那層突然向自己這裏跳下來。黑色的衣服兜風,緊貼著好看的肢體線條,她的身體居然在空中靈活柔軟地扭轉,最後四肢著地,關節彈簧般大幅度地向背部推去,緩衝了身體受到的衝擊,連落地的聲音都非常輕微,唯有身上墜飾的水晶稀里嘩啦響了一陣。
卿從蹲著的姿勢起身,抬頭面向對方。
“要聊一聊麼?”少年試探著她的意思。
“嗯。”卿應著,依然和他保持距離。
“你那天做了什麼?”她問著自己最關心的事。
“用我的心跳把你喚醒。”少年回答得很直接。
卿表情還很疑惑。
“我曾經也因為共鳴昏迷過,張師士就是用這種方法把我喚醒的。”對方解釋道,“我只是在嘗試用我知道的方法來救你。”
“如果我醒不過來會怎麼樣?”卿追問。
“也許會被‘脊椎’消化也說不定。”
卿蹙眉:“你在恐嚇我。”
對方眯著眼微笑:“我何必,張師士就是這樣對我說的,我原話轉達給你。況且,‘脊椎’中一切動態都在他的掌控之下,你我所做的一切他早就知道,你去問他解釋也好。”
“‘源流’還會應付這些閒事嗎?”
“閒人管閒事,順理成章。”
這個人又恢復了初見時溫和的態度。在陽光的映襯下,因為上樓下樓而紅潤起來的臉頰使他蒼白的面色有了些許緩解,卿終於不再覺得他是個假人。她端詳著對方那張耐看的臉,這樣的距離讓她更清晰地注意到對方那雙黑眼睛,虹膜也黑得和瞳孔之間看不出界限,只有亮亮的反光聊以區分——他的瞳孔是兩顆小小的黑洞,光線無法從中逃脫。這個人不把眼睛完全睜開,睫毛又太長太密,總搞不清他眼睛到底在看著什麼地方。薄薄的唇上一直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,卿想起那幾天相遇,他應該是天生的笑靨,也還不至於很過分。
對方睫毛微微忽閃,很明顯也在審度她。
“你是川族融體。”卿給他的某些特徵做了鑑定。
“是。”對方這回是真的笑著,好像在恭喜她認對了,“聽說你是渧爾德的女兒,渧爾也是川族大姓,但你更像……”
“巫族。”卿在他之前說出來。
“……”對方欲言又止。
“沒有滅絕。”卿的紅瞳中閃過一絲緊張。
對方眨一下眼睛:“我知道的。”
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卿急著轉移話題。
“澤爾冀。”
卿想起了什麼,道:“元/首澤爾森跟你有什麼關係嗎?”
“他是我父親。”
“哦,”卿對他的回答滿意了,“你果然就是那個生在‘脊椎’裡的怪物。”
對方預設了,黑眸中卻像放出了兩把刀子,戳進卿的眼睛裏:“你呢,果然是那個生在千絕港的怪物吧。”
卿抿著紅紅的嘴唇皮笑肉皮不笑地回敬他。
澤爾冀稍低了頭,目光卻還在她臉上流連。
“失陪。”他說罷垂眸,回身順著樓梯慢慢走下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