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十八 三年後(五)
“是啊。”楊麒也頗為感慨,手中筷子卻沒停下。他如今以武技修行為主,這一提食盒的靈食只夠看看幫他止住飢餓。
“不過,有一點我還是懂的。”白芨雙腳換了個舒服的角度,反過來繼續搭著,似是有些疲憊般閉上了眼睛,原本在下頷的指關節脫開,到了額頭,姿勢略有些撩人,清風拂過,別有一番風味,看得楊麒目光一顫。
“你在說謊,你放不下。”這話一出口,不只是目光,楊麒心頭也是一顫。
“不,”他放下了筷子,正襟危坐,嚴肅認真地凝視著眼前的女孩,道:“我確實放下了,放下了仇恨。”
楊麒仔細想了想,突然也有些不確定了,於是又補充道:“雖然我閉上眼睛,看到的都是那天赤地千里,血肉橫飛的慘狀。”
“可我確實放下了仇恨。我之後會為我而活,為‘我的目的’而活。”
“這就是你還在想著鹿君澤的理由?狡辯。”白芨嘴角勾起一抹冷笑,眼神飄向了遠處。
其實她只是報復……都怪他提起崑崙,讓她本來就已經開始變差的心情更差了。女人嘴上說沒事,可男人要是真當做沒事,就要準備好接受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暴擊了。
她在楊麒沒有察覺的時候,偸漏了一絲真元進靈食裡。這不是原來對蒙紹毅用過的猛毒,僅僅只是活絡肛腸肌肉的作用。簡單說,就是這頓吃完,楊麒恐怕要在茅房裏度過很長一段時間。
楊麒低頭,又抬眼,再低頭,十指交叉,道:“你說的沒錯,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他。”
他承認的很坦蕩,讓白芨稍有些驚訝——她本以為楊麒會否認,或者問她為什麼知道。而當楊麒再度抬頭,看天,眼神中卻並無任何的負面情緒。
“我不恨他,任是誰,過得好好的,卻有一天飛來橫禍,慘遭滅門,都會想盡一切去報復吧?就算不是他,也會有下一個,何況那天即便沒有他,局勢也不會有什麼變化。最多……就是再多死一些人而已。”
“我想見他,不是想報仇。我只是想了解他,想問問他。”
“問什麼?”白芨不解。
“那個時候,他才八歲,究竟是什麼東西,支撐著他衝過屍山血海,活下來的?”楊麒再度垂首,怔怔直視著女孩兒,“而等他報完了仇,如果不是離死期不遠的話……接下來的日子,又打算怎麼過?”
他們都已經知道了,從燕青空的嘴裏。
鹿君澤的才能和那時掌握的驚人力量,不是沒有代價的。
白芨終於聽懂了。她若有所思,道:“你確實想見他,其實也不是很想見他。”這話說得有些繞口,可兩人都明白是什麼意思。
楊麒點點頭:“你說的沒錯。”
“你只是想知道,不去復仇,也失去了要保護的子民的自己,接下來到底要為什麼而活。”
“……沒錯。”楊麒嘴角漏出了一口氣,眼現一絲明顯的沉痛,還有一分意味不明的情緒。
然後,白芨踹了他的石頭凳子一腳,猝不及防的楊麒一個趔趄,好在腰力在這三年裏練得遠超以往,硬是給掰正了身子。他有些生氣,質問道:“幹嘛踢我!”
白芨明明處於下位,可此時抬起頭,眼神卻是向下的,充滿了輕蔑和嘲諷:“所以——”
“這就是浪費時間的理由?”
楊麒一怔,在白芨說話的聲音裡,他明顯感受到了一絲怒意。
“所以你寧可在這裏練了三年刀法沒有寸進,也不願意多花一次呼吸的時間去提升自己的境界?就因為自己覺得沒意義?”
“可笑!”說著,白芨很合時宜地發出冷笑。
“不然怎麼辦?!我本來就只是……沒有死而已!”楊麒眼神中怒氣頓生,卻很快就被翻涌的悲傷掩蓋——呂府願意接納他,他很感動,可這裏終究都是從未見過的外人。
哪怕有著血脈聯絡,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他冒用別人的身份在別人家裏寄人籬下,像條蛀蟲一樣,無所事事,沒有必須履行的義務,也沒有必須達成的願望。
行屍走肉……
“你還活著,呂麟!活著的人,最忌諱的,就是得過且過……”白芨再度開口,可這話到了後半截,彷彿是對自己說的一般。
“你後悔過吧?”白芨繼續道,“義父說過,在看到那個想要幫助你的小孩子被殺死的時候,或者看到那個姓駱的將軍給你斷後的時候,還有……”
白芨突然一怔。自己怎麼突然就開始為他著想起來?
但她還是說到了最後,聲線緩緩下沉:“同樣的懊悔,你還想再來第二次嗎?”
楊麒渾身一顫,剛要說話,卻如鯁在喉,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不語。
白芨瞟了一眼那柄做工精良的古刀,最後冷言道:“要是不想再到事後才後悔。你要麼就去變強,要麼……”
“乾脆就在這裏自我了斷好了!”說完,白芨把所有沒吃完和吃完的碗筷統統一股腦兒地塞進食盒裏,也不管楊麒的反應,快步出了亭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