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人依然不說話，我起了疑心，走到了老人前面。

    老人帶著一頂黑色的絨線帽，兩隻耳朵被凍得通紅，有些地方已經破了。他的頭幾乎貼到了地上，我看不清他的臉。

    他走到了下一盞路燈下，燈光幽暗，照亮了他的臉。

    這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，似乎是被什麼東西撞過，已經變了形。

    突然，夜空中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。

    “寶兒，寶兒……”她似乎是在呼喚自己家孩子的名字。

    老人背上的嬰兒“哇”的一聲哭了出來，兩隻小拳頭擊打著老人的後背。

    “撲通”一聲，老人跪在了地上，頭依舊低著。

    那衰老的軀體裡發出沙啞的哭泣聲，背上的嬰兒不見了蹤影。

    老人的身子貼在了雪地上，悲泣聲埋在了雪中，他的身子融化了，成了雪水，滲進了地下。

    只有那頂黑色的絨線帽，還留在原地，我和無用進入旅館的時候，已是十一點。旅館裏空房很多，老闆說，接近年底，都回家過年去了，客不多。

    我們倆隨意訂了一個雙人間，把東西提上去之後，往床上一躺，眼睛一閉，很快便睡了過去。

    第二天清晨，我們下樓退房，準備離開。彼時老闆正在同幾個人聊天。

    老闆說：“兒子兒媳婦真不是個東西。”

    一個人說：“媽的，自己出去打工，把孩子扔在家裏，讓一個老頭照顧，這算是什麼事情？老頭年紀大了，自己都照顧不好，別說再照顧一個孩子了。”

    另一個人說：“唉，要我說啊，也該是老頭倒黴。前些日子，剛揹着孫子出去，就被一輛車撞了，要不是老頭在生死一瞬間將自己的小孫子扔出去，小孫子又被人家接住了，那才慘嘞。”

    老闆說：“可憐他了，一生孤苦伶仃地，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了，成家了，到頭來卻落得這麼一個下場，真是，唉……”

    我把鑰匙交到了櫃檯，臨走的時候問了一句：“您幾位剛剛說的那位老人家，是出車禍去世了嗎？”

    一人搶到：“可不是嘛，好好走在路上，生生給撞死了，後來，連屍體都找不到了，只有一頂帽子。”

    我點點頭，心裏卻已經明白了，昨夜我和無用見到的那個揹着嬰兒的老人，在不久前發生了車禍，為保護孩子，自己死了。

    想到這兒，我不禁一陣唏噓，嘆了口氣。無用拍了拍我的肩膀，說道：“命這個東西啊，掌控不了的，有的人啊，天生就是苦命。”

    和無用退了房，便提著大大小小的年貨往外面走。大街上圍著一群人，他們交頭接耳，似乎是在觀望著什麼東西。

    看著天色尚早，我慫恿無用也上前去看看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擠了進去，我們倆看到，在人群的正中央的雪地上，是一塊殷紅的血跡，彷彿在茫茫白色中綻開了一朵紅花。

    血跡紙上，是一頂黑色的絨線帽。

    我一驚，猛然意識到，昨夜，老人就是在這個地方倒下去，繼而化成水，滲進雪裏的。

    身後有人小聲說道：“這帽子……好像是老李的。”

    我回頭望去，只見他臉上的肌肉顫抖著，眼睛裏是說不出來的恐慌。

    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說：“老李出車禍那天，硬是沒看到他的屍體，難不成，被撞到這裏來了？”

    之前那人說：“你可別瞎說，要是到了這裏，早就被發現了！”說話時，他臉上的緊張與恐懼更添了幾分。

    那個白頭髮老人蹲了下來，看了看那攤血跡，一聳身，跳了起來，兩手胡亂地比劃著：“我咋感覺，這血是從雪堆裡往外冒出來的！”

    他這話一出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，誰也不敢說話。

    許久，先前那人結結巴巴說道：“你……你可別瞎……瞎放屁，扯犢子呢！”

    “我沒瞎說，你們快看！”所有人頓時朝那灘血看去。

    在紅色鮮血覆蓋下的白雪，微微動了起來，彷彿底下藏著幾條小蟲子，在蠕動著自己的身體。

    “咕嘟咕嘟”，一陣冒泡的聲音過後，雪地裏呼呼往外冒著血，流到了我們的腳下。

    “媽呀！”那些人拔腿就跑，東奔西竄，完全不顧方向，險些把我和無用撞倒。還好我們倆身形比較敏捷，才免遭此劫。

    血繼續漫流著，很快，我們周邊白皚皚的大地便都蒙上了一層鮮豔的紅。血腥之氣直直地鑽進了我們的鼻孔裡。

    這時，我瞥到路旁有一把鐵鍬倚在牆上，便上前抓過鐵鍬，同無用對視一眼後，點點頭，當即用鐵鍬對準流出血的地方挖了下去。

    老人那個模糊的腦袋呈現在了我們的面前。他的雙眼和雙唇緊緊地閉在了一起，已經變形的五官卻透露出一種異樣的慈祥。

    一股酸澀涌上我的心頭。無用在一旁，也是低著頭，不言語，他的眼睛有一些泛紅了。

    我說道：“老人家真是……”說到一半，我說不下去了，只覺得眼睛很難受。

    無用說：“他們啊，之前說老人家的屍體沒找到，可現在找到了，也沒有人管沒有人顧。”

    我說：“打電話給他兒子吧。”

    無用點點頭，於是我又折回旅店，找老闆要了老人家兒子的號碼，撥了過去，可過了許久，都沒有人接。

    我心生疑惑，又撥了一遍，可這一次，還是沒有通。

    老闆說：“他是故意的，這樣的人連畜生都不如！”

    我自然也是感到很憤怒，但是，我還真不信一個人連自己親生父親的屍體都不要了！於是過了十多分鐘，我再一次撥了過去。

    這一次，響了大概數秒鐘，電話終於接通了。

    “喂。”裡面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。

    “喂，請問您是李大爺的兒子吧？”

    那邊沒了聲音，過了一段時間，才用一種極緩慢的語氣答道：“是。”

    聽到他竟然是這般冷漠，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，想到老人被埋在雪中的屍體，心中更是一股淒涼。我強忍著怒火，說道：“李大爺的屍體找到了，你們過來把他帶回去，好好下葬吧。”

    又是過了許久，那邊才答了一句：“好。”

    電話一掛，我狠狠地在牆上搗了一拳，罵道：“畜生！什麼東西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