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一十六章 陳年舊事(4)
世上恐怕誰也想不到,人人都道禍害的兇獸滅世,過往也會有如此為一個人,傷心痛苦的時候。
他不由打量起近在咫尺的側顏,纖長睫毛下的瞳仁若有似無閃著水光,可眨眼間消失不見,仿若一切錯覺。
“他不值得。”
“是啊……可當初的自己,義無反顧地陷進去了,壓根沒考慮任何後果。”
滅世低垂眼簾,看層層雲流帶著坐在上空的她們,搖搖曳曳地緩緩飄蕩,方纔還是綠山綠水,此刻竟不知不覺間飄到了人族熙熙攘攘的地界。
她指著下空竄動的人頭,悵然道:“你看他們,一世如此短暫,百歲即是長命。可對我們來說,得迎來多少個百年,才能真正得到解脫。”
有些上仙活了這麼久,可能還沒他們眼中螻蟻之輩的人族來得透徹明白。
喜怒哀樂也早在上千年、上萬年、億萬年中逐漸消散,只餘一灘平靜如死水的心境,再也激盪不出任何火花。
以前年幼的她會爲了情之一字奮不顧身,可現在這情字的分量,還不及修為強大來的重要。
“皆有命數,強求不得。”畫無骨順著她指尖方向隨意一掃,淡淡道,“每人都有每人的活法,也許上一瞬還怡然自得,下一瞬就隕落於天道安排。”
“你口中的過去自己,在我看來仍舊保持著赤子之心,純良、無害。可為何現在,入了魔沾染上戾氣?”
滅世聽聞此言,神色複雜,許久未出現的感動情緒,在這一刻卻有了觸動。
她素來被人稱妖孽、禍害、兇獸,人人得而誅之,死了還會拍手稱快,可卻沒想到,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誇自己“純良”“無害”。
“那日我回去找南蕭,詢問他為何態度轉變……”
可南蕭卻緘默不語,閉口不言。她無論如何苦苦哀求都沒能使他鬆動。
坐在院落的椅凳上,手拿碧玉茶壺,每一次斟茶的動作不急不緩,如此優雅好看,可說出口的話卻似冰凌,狠狠扎進滅世心中。
“他說我跟他情誼已盡,讓我趕緊離開。”她仿若又回到那晴空萬里,暖洋洋的早晨,自己無助地站在原地,淚水都流了滿面都未曾換來南蕭的一個回首。
“他說這麼多個年頭了,我除了帶給他麻煩以外,從未給他省過心。”
“他還說,本想逍遙在修羅安然度日,可我卻屢屢壞了他的計劃。一次兩次還能隱忍,可面對女媧、共工、祝融、盤古幾人的聯合壓力,他退縮了害怕了,不想招惹是非……”
所以,雙重打擊之下,走投無路又驟然失了倚靠的她,魔化了。
畫無骨不敢說十成十的設身處地去感受她當時的處境多麼無助絕望,可體會過一次一次失去阿拂的苦痛,心中升騰起的無力感在此刻同化,將他帶入情境中。
“降生九州,天道就布好了每個人的劫難,生死劫、情劫……所有的皆是磨礪,缺一不可。”他心頭悵然,眸中閃現微光,“我們竭力避開,可有時候卻不能如願。它就像在行走的每一條道路上處處挖下深坑,只等我們慌忙逃竄,自投羅網。”
“過去的你,若是有一個人在身邊指引,或許也不會造成今天的局面。”
悵然一嘆,只道物事人非事事休。
“之後的故事你也知道了,我入了魔,作惡多端,禍害九州,結果沒有足夠的強大傍身。被女媧、祝融、共工和盤古四人聯合,一齊逼迫到不周山地界,一道封印下來,足足將我壓制了億萬年。”
滅世很久未與人如此深入暢談,更遑論是將不堪的過去盡數告知於一個可以說是仇人的人。
可現在,她卻反而慶幸自己的一時衝動,在訴說掉過往故事以後,積鬱在心的鬱氣都消散了不少。
話音落,故事完,兩人皆默契地沒有出聲,只是一個抬眸去看層流交疊變化,一個低頭去看人界竄動的人頭。
白光奪目,暖陽高照的晴朗白日,此刻太陽都靜悄悄地落到了山頭內,猶抱琵琶半遮面地發出餘暉。
滅世率先在神遊中回了神,揉了揉報膝久了有些酥麻的小腿肚,詳裝輕鬆地說道:“好了,時間也不早了,我沒功夫再陪你久坐,該回去了。”
站定身子,重又恢復了周身四溢的邪氣,彷彿方纔脆弱而不堪一擊的她,只是一個幻象,畫無骨的一個錯覺。
為何要用這樣的方式掩飾自己,做個壞人?
他心頭一動,說不清到底為什麼,帶反應過來時大掌已經牢牢扣緊了她纖細的手腕。
“你說的這故事結局的確不怎麼讓人開心,對於過去除了惋惜我也幫助不到你任何。”聲線平穩,卻透著柔和,“可那又如何?你墮了魔,殺了人,被九州世人垢汙。可你只要體內還保留著阿拂的元神,那麼我就一定會護在你左右。不論你只承認自己是滅世也好,我都不會像南蕭一樣,嫌你麻煩,離你而去。”
滅世緊抿嘴唇,神色複雜,身側被攥進的右手不禁輕微發抖,溫熱的觸感從手中逐漸蔓延到心間,絲絲暖流不斷流淌。
聽聞這番話後,她不得不羨慕起自己一手推動而降生的君拂,畢竟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不顧世人議論,心無旁騖、一心一意守在心愛之人身邊。
更何況,他還是盤古的兒子,擁有別人追逐一生都攀不上的修為跟權力,可卻願意將這一切置之事外,只求一人。
“雖然我很感動,可我還是想告訴你,我不是她,不是君拂。”滅世苦笑,將手腕一點一點從他掌心脫出,“你能夠爲了她捨棄一切,這份感情最是難能可貴。如今,我倒有些後悔活生生拆散了你們……”
她在南蕭身上消失殆盡的所有最純粹、最真摯的情感,想不到今天會在這人物、時間、地點都不對的時刻,重又被激起希冀。
“我把她重新還給你。”
只留下一句讓畫無骨捉摸不透的話,滅世便翩然跳下高空雲層,在半空中被縷縷魔氣托起,消失了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