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五章 引日成歲
小時候,謝衡曾以為,他的名字是謝奕殊給他起的。直到大了些,他才知道,並非如此。
從他逐漸懂事開始,就經常聽一些比他稍年長的孩子,偷偷說他是個野種。他雖然不知道野種是什麼意思,但直覺告訴謝衡,那不是個好的詞語。
聽到的次數多了,他漸漸在意起來,後來就去問了謝奕殊。他仍然記得,那一刻,他師父的臉上,罕見地出現了怒意。
而後,他從師父的口中,得知了他的身世,他並不是三仙島上的人,而是謝奕殊看到他掉落懸崖,把他帶回來的。
原來,野種就是指來歷不明,沒有爹孃的孩子。
但他倒也不是太難過,畢竟他有世界上最好的師父,他想,即使自己有爹孃,他們也不會對自己這麼好的。
可是,他的師父卻似乎相當生氣,從那天之後,他再也沒有聽到別人在背後罵他,想來是因為謝奕殊對這些孩子說了什麼吧,謝衡打心底感到愉悅。但那些人,也沒有再和他玩耍過,他們待他,僅僅只是表面上的客氣。
不過,那都不要緊,朋友同伴也沒什麼意思,他有師父就夠了,謝衡每次都會這樣安慰自己,然後謝奕殊漸漸地變成了他的全部。
七歲那年,謝奕殊帶著他去看了一個躺在床上的人,那個人蓋著被子,呼吸平穩地躺著,一動不動。只是那種微乎其微的呼吸聲,倒不像是睡著,反倒像是死去了一般。
“阿衡,現在你也長大了,所以你可要聽聽,你的身世?”謝奕殊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額頭,似徵求著他的意見。
謝衡有一瞬間的害怕,他怕躺在床上的這個人,是他的父親,這樣是不是他的師父就要離開他了。但他看著謝奕殊的眼神,清楚地明白師父的意思,他是想告訴自己全部的。他並不想讓謝奕殊失望,所以他點了點頭。
“阿衡,你那塊平安鎖可還在?”謝奕殊問道。
謝衡一直將那塊刻著他名字的平安鎖貼身放著,他一直以為,那是師父給他刻的。
“當年的事,我之前沒有和你說清楚。其實是你們兩個一起跌落懸崖的,他摔壞了,這麼多年都沒能醒過來,你當時被他緊緊地抱著,我想你對他來說,一定很重要。”謝奕殊嘆了口氣道:“起初,我以為你是他的孩兒,所以他拼死護你,但這些年你眉眼漸漸長開了,和這人卻完全沒有相似的地方,我想,你們應該不是親生父子。”
見謝衡的臉上,並未出現異樣的神情,謝奕殊拿過那枚平安鎖,又道:“這枚平安鎖,我抱起你的時候,就看到它被藏在衣服裡,我想定是你的爹孃替你係上的。且這枚平安鎖質地極好,這刻字人的手藝也相當純熟,我猜你爹孃的身份肯定不簡單。”
“所以,你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?”謝衡從頭至尾在意的,反倒只是這個名字。
“平安鎖上只有個衡字,我便自作主張讓你跟著我姓了,往後,若是找到了親生父母,你再改姓便是。”謝奕殊以為謝衡不樂意,便這般解釋。
謝衡搖了搖頭,說不上是失望,還是難過。如果名字是謝奕殊取的,平安鎖是謝奕殊給他刻的,他會更開心一些。
謝奕殊早就習慣了,謝衡不太愛說話的毛病,便繼續說道:“這個人,即使不是你的父親,卻也定是和你爹孃關係極其親厚之人。這些年,我也請了不少名醫,卻始終沒法讓他醒過來。否則,你的身世就可以真相大白了。”
如果他醒過來,那麼謝衡就能知道自己的身世了,知道身世的那一天,就是他離開三仙島的日子吧。
看著這人毫無生機的模樣,謝衡自然是希望他快些醒過來的,畢竟是這個人救了他。可心底裏,他卻覺得十分矛盾,有沒有什麼辦法,可以讓他永遠陪著他師父呢。
有時候,即使自己不去爭取,順其自然,任事態發展下去,各種機緣巧合總也會逼著你做出相應的選擇。
一年後的秋天,謝奕殊帶著謝衡去秋獵,就在獵場,碰到了同樣前來秋獵的王梓沭。
王梓沭見到謝衡的第一眼,當即驚訝的話都說不出來,臉上的表情那叫一個豐富,彷彿彩畫的顏料。他指著謝衡,支支吾吾了半天沒蹦出一個字來。
若當時只有謝衡一人,他必然轉身就走,哪管王梓沭是何意,他都不會理會,但當時有謝奕殊在一旁,自然不會就此收場。
讓謝衡沒想到的是,一趟再平常不過的秋獵,倒是讓他攀了個親,當真是無巧不成書。
當從謝奕殊的口中聽說,他的真實身份是隆慶帝和淑貴妃所生的皇子,他當時只覺得那是個玩笑罷了。
平民百姓多得是,怎麼他這麼命好,能投個皇子?
王梓沭沒有當場拉他去勞什子皇宮認親,秋獵結束後,謝衡回了三仙島,他並沒有將此事特別放在心上,只當是王梓沭弄錯了。
但,謝奕殊卻一改往日的態度,對他嚴苛了起來。
他初時不太明白,直到謝奕殊將天瀾閣的四樓裝修成了他的書房,將一本厚厚的《資治通鑑》放到他的面前,謝衡這才明白了謝奕殊的想法。
謝奕殊想給他提供一個皇子應有的一切,只是,他卻不知,謝衡根本不在意這些。
但因禍得福,雖然那些策論一本比一本枯燥無趣,但謝奕殊卻花了更多的時間,陪著謝衡一起讀書習武,兩個人一起學習一起進步,亦師亦友。
那些時光,如今回憶起來,謝衡依舊忍不住嘴角上揚。
在他前十八年的生命中,那個叫謝奕殊的人,一顰一笑,一舉一動,在他心上,深深地刻下了烙印,再也無法抹去。
只是這份感情,卻並不被他人所接受,甚至他的師父,都在逃避。
謝衡一邊希望謝奕殊能迴應他的感情,另一邊又擔心謝奕殊會遭到世人的非議,所以,這份背德的感情,就讓他一人揹負吧。
愛上自己的師父,這種罪孽,大抵死後也會墮落到無間地獄吧,再也沒有來生,也好。
眾生皆苦,並不是個笑話。
只是這樣的他,如何稱帝?
有時候看著謝奕殊皺眉思考的模樣,謝衡多想說一句:放棄吧,不要再為我付出更多了。
只是,話到嘴邊還是收了回去,既然這是你的期望,那麼我就實現你的願望吧。
師父,你一定不知道,阿衡哪裏也不想去,更不想當什麼皇帝,我只想做你的徒弟,一輩子都能陪伴在你的身邊。
可是時間為何會過得這樣快,我漸漸長大,我們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了。
十九年的時光,白駒過隙,太過短暫,我還沒來得及多看一看你。或許,看上一輩子,我也會覺得不夠吧,貪婪的沒有底線。
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
謝衡知道自己已經徹底愛上了他的師父,是在那個夢裏。他將他的師父壓在身下,看到謝奕殊露出與平時截然不同的神態,眼角泛着紅暈,他的聲音嘶啞低沉,一聲聲喚著阿衡。少年的初次,就在這樣旖旎的夢中結束了。
謝衡並沒有任何驚慌失措,將衣褲洗淨,便若無其事的繼續去天瀾閣。只是那天,他走神了許多次,謝奕殊在他耳邊說的話,都讓他忍不住回味起那個夢。
那天開始,他就知道,他是徹底地淪陷了。
起初,他並未感到罪惡。他在三仙島,除了謝奕殊,再無親朋好友,所有的秘密都是他獨享的。
就這樣,他年少所有旖麗的夢,都和謝奕殊有關,再無旁人。
後來,他看到一些書裡,記載前朝有位帝王,有龍陽之好、斷袖之癖。他才明白,原來,正常男子,都是喜歡姑娘的。
那個時候,他才幡然醒悟,男子喜歡男子,是不對的。而愛上自己的師父,更是大錯特,有違人倫,可事已至此,如何還來得及。
情愛若是能說收回就收回,那就不會有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復生的故事了。
謝衡只能拼命壓抑自己的全部想法,讓自己面對師父的時候,能儘量平靜一些。至少,他齷蹉的想法,不能被謝奕殊知道,否則,謝奕殊若是因此疏遠他,甚至讓他離開三仙島,那又該如何是好?
他本想就此瞞下去的,可是,哪裏知道,世事到底不如他意。
就在去年正月裡,族中長老突然提起了少主婚事,甚至還拿出了一疊姑娘的畫像。
那會,謝衡纔想起,身邊這個時常笑著的師父,已經從一個少年,逐漸變成了一個青年,不知不覺間,都已經三十二歲了。
原來,橫隔在他們之間的,不僅有性別和師徒關係,還有跨不去的十四年時光。
那一瞬間,謝衡一向寡淡的面容,都有些維持不住,內心是驚濤駭浪的痛苦,他當即離了席,他怕自己再看那些姑娘們巧笑倩兮的畫像,他會忍不住把它們都撕成碎片,那謝奕殊定然會懷疑,不,所有人都會質疑他的舉動。
他絕不能,拖他下水。
但,更加不能,離開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