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章 夜泊姑蘇
自從知道侍從有望甦醒後,王梓沭心情大好,講起課來,也是更為自信了。
有了柳涵璟和謝奕殊的配合,幾人相處的氛圍倒是也逐漸變得融洽,再也不是一開始勢不兩立的敵對態度,他們幾人像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,共同商議著天下大事。
千里之行,始於足下,千里之堤,潰於蟻穴。誰又能預料到,在這方小小別院中的幾人,在十年後,竟然真的會掀起驚天巨浪。
重生之後的柳涵璟,可算得上是個八面玲瓏之人,與人交好是再容易不過的事,但每每面對楚硯行探究的目光,他總有些無處遁行的窘態。
當日他重生之後,那一系列的舉動,都被楚硯行看在了眼裏。事後,柳涵璟再回想起這些事,總覺得他當時的古怪舉止,必然已經讓楚硯行產生了懷疑。
也許楚硯行沒有想到他是重生的,但多少會往這些鬼神方面去考量。尤其楚硯行那墨色的雙眸望過來之時,柳涵璟便覺得有些不自在,彷彿被扒光了衣服似的,被人看了個透。
直到有一日,幾人坐在別院的百年松木下,喝茶聊天,陽光正好,微風徐徐,是個難得晴暖的午後。一片不知哪裏飄來的落葉,不偏不倚竟正好落到楚硯行的頭髮上。
漆黑如墨的長髮在陽光下盈盈閃著光澤,枯葉卻極不協調地落在發間,極其牢固,穩穩地盤踞其上,看得柳涵璟有些犯了強迫症。
因著楚硯行就坐在他邊上,柳涵璟自然地探過身子,伸手就要將那片枯葉摘下,許是他動作的幅度有些大,驚動到了旁邊人,楚硯行竟猛地起身,一下躍到一丈開外。
柳涵璟愣愣地看著自己伸出去的手,半晌沒有回過神,楚硯行卻維持著與往常一樣無波無瀾的神態。
一貫認為自己是個萬人迷的柳涵璟,第一次覺得,自己彷彿是被楚硯行明明白白的討厭了?否則,他沒有道理,這樣排斥他。他悻悻地放下手,有些尷尬的笑了笑,解釋道:“楚兄,我不是想傷害你。你頭髮上有片枯葉,我想幫你拿掉。”
楚硯行本就話少,自然沒有為自己的舉動,做出多餘解釋。他其實只是想到上一回的意外,被柳涵璟近身,且實實在在地抱了個正著,而他毫無防備,此事讓他耿耿於懷。這對練武之人來說,是個大忌。如今他自然小心謹慎,尤其當他目光看到柳涵璟朝著他伸出來的手,是那樣慢,慢的有跡可循,他起身躍起,立即遠離了柳涵璟所能夠得著的範圍之內。
於他來說,這樣很好,說明上一回只是意外罷了。
但他卻不知,他這番小小的舉動,竟讓柳涵璟誤會了許多年,誤以為楚硯行有些討厭自己,所以纔對他的觸碰,起了如此大的反應。
就這樣,重生後的柳涵璟和他們相處了十來日,之後他便向王梓沭辭行。在柳涵璟的記憶裡,上輩子,最後是王梓沭派人主動送他回去的,日子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。
而此番意外之外的卻是,鍾邈竟然會提出跟他一起走。這段時日,他和鍾邈相處的確實愉快,尤其是見識到鍾邈那不同尋常的醫術,柳涵璟自然不會只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少年。
誰還沒有個病痛的時日,若是遇到妙手回春的大夫,只怕連皇上,也要將其奉為座上賓,柳涵璟又如何會拒絕,便將鍾邈當做是一個助力罷。
鍾邈決定跟隨柳涵璟,其中卻離不開楚硯行的旁敲側擊。
前日,柳涵璟對眾人說,恐家中父母擔憂,別院位置遲早會被宣平侯府的人查到,他決定先告辭,往後有事,便寫信與大家聯絡。
王梓沭自然同意,當時眾人也並無甚大反應,他這番話說得實在在理。
入夜之後,一貫少言少語的楚硯行,卻破天荒地到鍾邈屋裏,跟他說了自己的打算。
他道自己接下去會回浮霄宮,繼續修煉武功,天下事和他無甚關係,來此也只是爲了給王叔一個面子,若是鍾邈和他一塊回去,那便繼續呆在藥王谷裡,老老實實採藥煉藥。
鍾邈年紀小,自然覺得這樣的日子枯燥乏味,像個小老頭一樣,不是他想過的。
楚硯行循循善誘道,若是不願,大可跟著謝奕殊,以後人生必定是波瀾起伏的。
鍾邈立即搖頭,謝奕殊雖好,但是有謝衡在,他擔心自己會遭到謝衡的毒手。但轉念,他立即有了個好主意,明天去問問柳哥哥的意見,聽說他是小侯爺呢,想來跟著他,定然衣食無憂,說不定也能有番大作為。
鍾邈奔奔跳跳地模樣,讓楚硯行也不由開懷,他雖然對這天下大事不感興趣,但他對柳涵璟嘛,卻是有些好奇的。
於是,第二日,柳涵璟就帶著鍾邈一同回了侯府,編造了一套應付眾人的說辭,日子彷彿恢復了以往的平靜。而這波瀾不驚僅僅只是表象而已,潛藏在其下的是波瀾壯闊的未知。
彼時,一切只是最初的開端而已。
如今,纏繞的網,剛剛要開始收起,未來的一切正等著揭曉。
這侍從有了知覺,正是需要鍾邈去醫治的時候,若是能讓侍從甦醒,自然是皆大歡喜。
書房中,站立著三位儀表不凡的青年,王梓沭此刻正坐在書桌前。
“如今,這侍從在何處?先帶我去看看。”鍾邈有些迫不及待地說道。
“哈哈哈,小鐘邈當真著急,但眼下卻也急不得,這些年,這侍從一直在三仙島呢。”王梓沭笑道。
“怎麼送到三仙島去了?”柳涵璟疑惑地問道,三人皆是面面相覷。
“衡兒這小子,表面看著心冷,實則,比誰都要熱絡。於情於理,當年是這侍從救了他,他自然想要報答,就把那侍從接到三仙島上了。聽奕殊說,他還學會了鍼灸和按摩呢,有時候都不用大夫來,自己就給這侍從按摩上了。”王梓沭擼著鬍鬚,連連點頭稱讚道。
“那明天我們就去三仙島吧,越早治療越好。”鍾邈道。
“好好好,明日去,今天就留在這裏吃頓年夜飯吧。”王梓沭笑道。
眾人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,今日竟然是除夕,柳涵璟這些年哪怕再忙,也總會回侯府過個團圓年,今年到底是太過了些,難怪自己孃親要這般生氣,回去定要好好陪陪她。
王家雖也是大戶人家,到底不像盛京城裏的官宦世家,繁文縟節,規矩森嚴。王家的年夜飯排場並不大,因著三代單傳,人脈自然單薄。
除了王梓沭和他妻子,以及一對孩童,不過也只有王父一人。王父曾是名動一時的探花郎,如今不復年輕時的英俊了,但眉眼間,依稀可以看出當年的風姿。
歲月催人老,時光莫虛度。
王家的團圓飯桌上,出現了三個意外來客,但卻絲毫不影響其樂融融的氛圍,柳涵璟也是頭一回吃到地道的江南菜,當即大為稱讚。
精緻的菜餚量小卻十分美味,直叫人吃完之後欲罷不能,各色沒有見過的甜點,味道當真不比宮廷御廚做的差。南方的果酒味美甘甜,入口綿綿,後勁卻不小,柳涵璟面不改色的喝了半罈子,直讓王梓沭豎起大拇指誇獎,道小侯爺好酒量。
飯後,王梓沭拿出了五個紅包,先給了一兒一女,剩下三個,竟分給了柳涵璟三人。三人直襬手,道不能要這紅包。
王梓沭卻大笑:“你們都未娶妻成家,自然還是小孩。王叔一直拿你們當孩子看待,這壓歲錢呀,你們得收下,也不值錢,就當圖個吉利。”
他這麼說,柳涵璟三人哭笑不得,只得收下這沉甸甸的壓歲錢。
姑蘇城的新年夜也不熱鬧。飯後,三個年輕人沿著王府門口的河流散步,岸邊停靠著不少畫舫,繪著文人墨客喜歡的梅蘭竹菊,雅俗共賞,似乎一下子就能體會到,畫船聽雨眠的意境。
沿途並沒有遇到多少路人,姑蘇是個極其溫馨的地方,每家每戶傳出歡歌笑語。街上的攤頭鋪子也早早打烊了,酒樓茶館也已經關門歇業,和不分時間,夜夜笙歌曼妙的盛京城到底是不同的。
盛京城的熱鬧在表,熱鬧之下掩蓋的是空虛。
姑蘇城的熱鬧在內,清冷之下沉澱的是溫馨。
柳涵璟似乎能想到,王家小妹當年遇到隆慶帝,大抵也是被彼此身上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氣質所吸引吧。
短暫反倒成就了永恆,因為他們本質上,並不相同。
日復一日的蹉跎,當少女的嬌羞可愛變成了惺惺作態,帝王的冷血無情也終究會露出其尖銳的本質,大抵,那會便是相看兩相厭了。
所以,王梓淑是不幸,卻也是幸。
這些年,隆慶帝再也不曾偏寵過哪位妃嬪,後宮也沒有再出現過貴妃,大抵,王梓淑得到了這帝王僅剩下的那點真心,已是幸運至極。
只有失去,纔是永恆。
失去遠比擁有更踏實,更長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