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七章 香消玉殞
“拜託你了,青哥哥,他留在宮裏是絕不會快樂的,沒有了母親,連平安長大都是一件困難的事。”王梓淑用盡最後的力氣,看了眼被李空青抱著的嬰孩,氣若游絲。
“嗯。”李空青拼命點頭。
“枕頭下有個平安鎖,幫我帶在他身上。我給他取了個名,單名衡字。但尉遲這個姓氏到底太過富貴,他便叫王衡吧。”王梓淑的話說得斷斷續續,大出血讓她身子漸漸發冷。一牆之隔的便是她的夫君,全天下最尊貴的人,但她卻並不想見他,此刻的她,實在是太過狼狽。
到頭來,不是不愛,反倒是太愛,而生了膽怯。
便當她是難產而死吧,若是得知她的死,是因他保護的不夠周全,他定然要自責。她卻不想讓他留下這樣的記憶。
既然遲早是一死,就這樣了斷,再無牽掛吧。宮裏頭,皇子公主都有好幾個了,自然也不缺衡兒一個。她倒是想留個念想,後宮裡那些女人,又如何會放過衡兒。
王梓淑這麼想著,身體瑟瑟發抖,意識漸漸遠離。
她伸出顫抖的手,試圖去抓住什麼,卻是那樣的無力,彷彿前方就是永遠到達不了的遠方。然後她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個詭異的笑容,,戛然而止,最終定格,眼睛卻始終沒有閉上。
李空青情不自禁地流出眼淚,眼睜睜看著他最愛的姑娘,就這樣死去,第一次痛恨自己學醫不精,竟救不了她,他闔上她的眼睛,但願天堂沒有悲傷和噩夢。
產房一片安靜,宮女早都跪了一地,無人敢抬頭看,而產婆卻是看著這全過程的,她驚訝地就要開口,李空青卻拿出一個紅色的流蘇玉佩,威脅道:“你若是敢說出來,你兒子和孫子的命都不保了,他們現在都在我手裏。”
爲了淑兒,李空青什麼都豁出去了。
產婆看著他孫兒的玉佩,只好點頭同意,畢竟她的命不重要,孫子的命卻重要的很。
一屍兩命,是這個故事流傳出來的結局。
而另一個結局卻是,李空青早就讓自己的心腹侍從,趁亂將小皇子連夜送出了宮裏。而他自己,卻也死在了隆慶帝的遷怒中。
不知,能與王梓淑同歸,是否是他想要的結果。
而他明媒正娶的妻子,和不滿兩週歲的孩兒,此刻卻完全被他遺忘了。是痴心,卻也是絕情。
情之一字,從來難說清楚,也沒有值不值得。
王梓沭會知道這些事,自然是從王梓淑所寫的信中得知的。只是他收到信再趕去盛京城時,什麼都已經晚了,整個皇宮都沉浸在失去淑貴妃和小皇子的痛苦中,而這痛,自然只因隆慶帝一人起。眾妃心裏,早就樂開了花,失去一個勁敵,甚至連皇子都一起死了,真是再完美不過的結局,甚至不用他們再出手了。
然後他立即回了江南,卻也沒能接到孩子。甚至過去的這些年,他一度懷疑,李空青並沒有能把小皇子救出來,或者小妹所生的小皇子,在當時確實是死了。
他也試圖去找過李空青的家人,卻得知在李空青死前,他就安排好了自己妻兒離開家中,無論他如何尋找,也找不到他的家人。
他曾無數次感慨,若是他的小妹能和李空青在一起,那也許一切都不會是如今這個模樣。只是,一切終究是如果而已。
這些年,他頹然地一邊繼續尋找,一邊卻也有些灰心,也許小妹的孩子,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吧。
若非偶然間見到謝衡,和小妹小時候一模一樣的眉眼,他真的就要放棄了。
但見到謝衡的第一眼,他幾乎立刻就確信,這就是小妹的孩子了。雖不知中間發生了何等變故,但來自血緣的感應,立刻就讓他相信這冥冥之中的註定。
等他了解了謝衡的身世,更是確信無疑。當年就是這侍從帶他逃出宮,許是路上遇到危險,才被謝奕殊所救,一切自有天意。
所以,這侍從身份極其重要,只有等他醒來,親口說出真相,這樣纔可以讓謝衡相信,他確實是小妹的孩子,是他的外甥,也是皇帝的親骨肉,真正的皇子。
他知道自己有些殘忍,小妹將他送回王家,自然是希望謝衡能自由自在地長大,一生都過得平安喜樂,但他卻十分自私。
江南很好,但小妹的仇如何報?那些人越是見不得小妹好,處心積慮地要害她和孩子,那麼他越是要讓小妹的孩子站的比誰都高,甚至,這天下若都是他外甥的,他再高興不過。
哪怕為此付出他的一切,他都在所不惜。
他比誰都希望小妹幸福,尊重她的選擇,可如今小妹都不在了,那他這個做大哥的,也得滿足一下自己的意願。
哪怕他打著天下大義的口號,卻也無法掩蓋所有事情的最初動機。
在蒼生黎民的國家面前,首先是爲了他那顆無法平息、燃燒著熊熊怒火的心,那份無法安撫的、血濃於水的親情。
他要讓那些害了小妹的人,都付出代價,與他對立的,是整個尉遲皇家,包括隆慶帝。而這些年,哪怕他不在朝中,也知隆慶帝的所作所為實非一位明君之舉,這便更加讓他有了充足的證據和理由。
柳涵璟和楚硯行初次聽聞此事,皆是震驚不已,也為王梓淑的一生而哀嘆,為李空青最後的付出而感慨,甚至,隆慶帝的所作所為,都讓柳涵璟覺得意外,這年輕時的隆慶帝當真和後來完全不同,大抵,人都是會變的吧,變得面目全非也是有可能的,他這樣想。
謝衡和謝奕殊早就知曉了此事,反倒平靜許多,而讓柳涵璟疑惑地卻是,謝衡作為此事的當事人,從頭到尾擺出的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,難道,他當真不在意自己的身世?亦或是,十來歲的小孩,還沒能太聽懂這其中的深意。
鍾邈將西廂房的門開啟,打斷了眾人的思緒和談話。
他的臉上不再如往日般朝氣蓬勃,倒似大病一場,明明是冬日,額頭上卻佈滿了虛汗,眾人一看也是大驚,這治病的大夫,怎生把自己弄的病了。
“如何了,小鐘邈?”率先說話的自然是王梓沭。
“我剛給病人進行鍼灸和全身按摩了,他的身體昏睡了這麼些年,肌肉已經全部萎縮,嚴重影響到他的五臟六腑,壓迫到感知神經,因此無法醒來。”鍾邈扶著門框的手,微微顫抖著,可見剛纔的醫治頗費心神。
“那還是治不好了是嗎?”王梓沭雖早就知道這個答案,卻仍免不了失望和遺憾。
鍾邈搖搖頭,道:“並非治不好,只要堅持每隔三日,鍼灸加上全身按摩,身體總能恢復,到時候我再來喚醒他的意識便可以了。”
王梓沭眼裏立刻滿是驚喜:“小鐘邈,你有把握嗎?”
“自然。”鍾邈的臉上,是少見的認真,他沉思了片刻,又道:“但或許要等上很長時間,可能五年,也可能十年。”
王梓沭拍掌大笑道:“衡兒現在尚小,五年、十年我們都能等得,只要能救醒他,一切都好說。”
“嗯,如此便找個大夫,三日後我告訴他該如何鍼灸和按摩,往後這事不能停,直到病人的身體有了知覺,你再找我便是。”鍾邈擦去額頭上的汗珠,吩咐道。
“好好好,我從江南帶了名大夫過來,往後這鍼灸和按摩便交代給他就是。”王梓沭滿臉笑意,看著謝衡道:“衡兒,等這侍從醒了,一切真相大白之後,你就可以堂堂正正叫我一聲舅舅了,唉,你和小妹當真是像得不得了。”
王梓沭的感慨和動容,並沒能打動謝衡。
謝衡仍舊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,彷彿這一切都和他沒有關係似的,謝奕殊以眼神示意,謝衡這纔有些不情願地道:“好。”簡短有力,多說一個字,彷彿就能要了他的命似的。
也不知謝奕殊如此風度翩翩,溫和有禮的老師,怎麼就教出了這麼不近人情、冷淡疏離的謝衡,當真是讓人大呼意外。
謝奕殊走上前拍了拍鍾邈的頭,輕聲道:“辛苦你了,小鐘邈,多謝。”
鍾邈笑著搖了搖頭:“治病救人是我們大夫的使命。”
見謝奕殊如此,謝衡也走到謝奕殊面前,雖仍舊是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,但眼神似乎透露出了一點名為渴望的意味。
謝奕殊輕笑,抬起另一隻手,也摸了摸謝衡的腦袋。
柳涵璟幾人一臉驚訝,這對師徒的關係,怎麼看怎麼奇怪,但當事人卻絲毫沒有在意。
謝奕殊似乎對謝衡寵愛過頭了些,謝衡對謝奕殊的依賴,更不必說了。柳涵璟只想,許是謝衡年幼失怙,所以對謝奕殊會如此依戀吧。然而等到很多年後再見這對師徒,他才發現,原來這種依賴只會隨著時間越來越深,甚至會一發不可收拾,到了病態的程度,只不過由從前的明著來,改成了暗著來罷了,其實一切都未曾改變,也不會輕易改變。
而那個時候,也許已經不能用依賴來形容這種感情了,而是旁人都能看得懂的,深入骨髓的愛和佔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