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章 隔世經年
柳涵璟飛快地梳理著腦海中的各種細節,遇到楚硯行,應該是他十五歲,被王梓沭擄到京郊別院之時。他迅速消化了自己經歷了一場死亡,接受起重生的離奇。
許是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太過頻繁,或者是表情太過古怪,總之記憶中,一向將他當作空氣的楚硯行,破天荒道:“你怎麼了?”
重生的喜悅讓柳涵璟幾乎忍不住要喊出聲來,父母還在世,自己也不曾走到萬劫不復之地,南方還未受洪澇災難,北方疆土也未被佔領。他一激動,立即坐起身子,抱住楚硯行,大力拍著他的肩膀,大叫:“太好了,活著真是太好了。”
他情緒如此激動,自然沒有注意到,被抱住的那人,臉上不再是一貫古井無波的平靜,而是掩蓋不住的驚訝。
對於他來說,眼前的楚硯行,已經是他十幾年未曾見過的了,是時隔多年的重複,那種油然而生的熟悉感讓他忘乎所以,哪怕對方仍然把他當空氣,他也絲毫不介意。能重活一世,他自然愛死了這生活。
他愉悅地跑到院子裡,哪怕此刻已經天黑了,他絲毫不介意,一輪明月高掛天空,刺骨的晚風吹風在臉上,他雙頰泛紅,像個十五歲的少年似的,在雪地裏狂奔。
許久,才徹底平復了驚世駭俗的喜悅。
然後,隔天,眾人便見柳涵璟似乎坦然接受了自己被擄過來十天這個事實,竟開始認真上課,聽王梓沭講那些頭頭是道的大道理,且聽得比誰都認真,還舉一反三提出意見和看法。確實如此,曾經他覺得,對方簡直是在痴人說夢,但隔世經年,他仔細思量了一個夜晚,驚覺對方說得很有道理。
是啊,拋開那些既定的庸俗想法,這至尊的位置,從來沒有寫好了誰的名字,改朝換代也多的是。
他從王梓沭的言行中,瞭解到了他的想法和抱負。
十五歲,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柳涵璟或許不理解,但而立之年,位高權重的柳相,經歷過生死,又有何看不明白的,重生仿若脫胎換骨,讓柳涵璟明白,存在即合理。
何況,按照上輩子的走向,這君並非明君,為一己私慾,置蒼梧黎民百姓於不顧。天下外憂內患,卻仍整日為自己皇位提心吊膽,處心積慮鞏固自己的勢力,那索性換一人來坐這位置吧,柳涵璟想。
站在過來人的立場上再看待這個問題,柳涵璟便覺得,若謝衡當真是皇子,由他來繼承這個皇位,也並非不可能。
王梓沭是江南名門望族之後,是謝衡的外祖家。若能得到江南氏族的支援,那銀餉這塊就不必太過擔心。畢竟江南富饒,國庫每年三分之一的稅收,都是江南上貢的。
且王梓沭也並非是空有抱負,他也有自己的打算,他本想將墨珏一塊擄過來,說服他。但如今時機不對,墨珏在戰場上,拋頭顱,灑熱血。
盛京最富名望的青年才俊,武乃墨珏,文自然是柳涵璟,將希望寄託在年輕人身上,纔有除舊革新的可能性,王梓沭並非是在空賭,反倒是相當有條理地在計劃著。
如此看來,這裏的幾位少年,其實都不簡單。於是,重生的柳涵璟抱著這樣的想法,再與他們結交,自然發現了上一世,他所忽略的,別人身上的那些優點和才能。
但他前後實在變化太大,若說鍾邈心大,注意不到這些細節。謝衡、謝奕殊兩人與他並不熟稔,同樣不會太過在意,這些都能說得通。但和他同住一屋的楚硯行,自然覺察出柳涵璟的前後表現,出現了極大的反差。
那日傍晚,楚硯行照例打坐調息。柳涵璟則站立在視窗,自言自語,讓楚硯行也有些心不在焉。
他本是因父母所託,纔來到此處的。楚硯行的父親在當上浮霄宮宮主前,王家對其曾有過恩惠。王梓沭寫信,問楚宮主,他的兒子可願為天下蒼生盡一份力。
浮霄宮此等避世之地,如何能生養出雄心壯志的下一代,楚父也沒有抱太大希望,只是故人所託,也不好直言拒絕,便讓楚硯行出去見識一番,這也著實是個歷練的機會。
浮霄宮小輩並不多,鍾邈和楚硯行倒算得上是一起長大的玩伴。只是長大後,兩人興趣不在一處,也漸漸疏遠起來。
得知楚硯行要離開崑崙虛,小小的鐘邈自然十分羨慕,嚷嚷著也要一同出去,看看外面的世界。就這樣,兩人一同到了王梓沭在盛京郊外安置的別院裡。
數十天過去了,楚硯行既不像鍾邈,對外面的世界感到興奮好奇。也不似柳涵璟,天天絞盡腦汁,想出各種回家的法子。
只是他也有些難言的苦悶,自己的武功許久沒有突破了,在浮霄宮便是如此,現在到了這別院,依舊如此,一向少年老成的他,也免不了有些焦慮。
耳邊依舊是柳涵璟絮絮叨叨的聲音,他不知一個人,哪裏來這麼多話,楚硯行平日話很少,也不知如何和人保持熱絡地交流,漸漸秉持了少說話少犯錯的準則。
冬天的傍晚格外短暫,屋裏漸漸陷入昏暗,他夜市能力極好,並不需要點燈,每日這燭火,都是柳涵璟點的,大概今天也會如此。
他正這般想著,背後突然傳來“咚”的一聲巨響,而那惱人的說話聲在這一瞬間也戛然而止。楚硯行本想,會不會是柳涵璟無聊搞出什麼鬼把戲,小孩子都喜歡用這樣的方式,引起他人的注意,鍾邈小時候就會因為自己走得太快,而故意摔倒,想讓自己等等他。所以,楚硯行並沒有回頭去看,只當柳涵璟也犯起了幼稚。
但過了許久,直到天色完全黑透,未關攏的視窗吹進了寒風,吹在身上,連楚硯行也覺得有些涼。若是平日,柳涵璟定早早地嚷嚷著冷,說侯府的暖爐有多麼暖和,他有多麼想回家云云。
不對勁,確實有些不對勁,因為背後太過安靜,楚硯行屏息,空蕩蕩的屋子裏,甚至聽不到呼吸聲。楚硯行這才轉頭看去,卻見柳涵璟躺在地上,一動不動,可見之前那聲巨響,就是柳涵璟倒地製造出的聲音。
他立即起身,走到柳涵璟身邊,卻見那人安分老實的倒在地上,絲毫不像是裝出來的。
他仔細觀察著柳涵璟的腹部,隔著厚厚的衣衫,絲毫看不見對方因呼吸而起伏的腹腔。
一剎那、一彈指、一分、一炷香過去,那腹腔依舊不見絲毫起伏,哪怕學過龜息大法,也不可能做到此種程度,何況,柳涵璟根本沒有武功。這點,楚硯行一開始便知道。
他的心裏立刻產生了不太好的想法,於是,他蹲下身子,將手指放在柳涵璟的鼻下,探其呼吸。然而,還沒有等他感覺到對方是否有呼吸,柳涵璟卻突然睜開了眼睛。
楚硯行十分震驚,甚至連手指都忘記收回了,與柳涵璟自然對上了視線。
他深深地看著柳涵璟,想看出有何不同,卻見那人水汽瀰漫的眼裏,起初是朦朧而疑惑的眼神,轉而卻是沉痛壓抑的絕望之色,但最後卻定格為失而復得的狂喜。他不知,一個人如何在短短的時間裏,會有那麼明顯的情緒變化,強烈到,連他這個旁觀者,彷彿都能感同身受一般。
直到身體被眼前這人猛然抱住,楚硯行還是沒能理解,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。而他自詡武藝超群,罕有敵手,卻不想竟然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近了身。
他一向懶得思考太多,此刻自然十分困惑,以至於被柳涵璟抱了許久,他也忘記將他推開,明明他並不喜歡和人靠得太近。
但人與人擁抱的感覺,卻並不算糟糕,身體與身體的摩擦,似乎從外到內,融化了冰冷的冬夜,新奇的初體驗。
然後,他像個旁觀者一樣,看著柳涵璟一系列奇怪的行為,看他讓人哭笑不得的舉止。而柳涵璟似乎也格外專注,泛紅的臉頰,咧開的嘴角,眼裏的火苗似乎燃燒了起來。
他看著他,像個五六歲的孩童,在雪地裏狂奔不停,腳下一個趔趄,摔倒在地,厚厚的積雪上,便出現了一個人的形狀,但那胸脯卻是在劇烈呼吸的。
許久,直到大雪紛紛揚揚的落下,那一動不動的人,纔回到屋裏,臉頰凍得泛着青紫。眼睛裏,卻燦爛地仿若夏日的朝陽,生機勃勃。
楚硯行把這一切看在眼裏,卻絲毫不提。
之後的日子,一切都變得不平常起來。柳涵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,連帶著所有人,都發生了或大或小的改變。
比如,柳涵璟再也不會站在窗前,嚷嚷著什麼時候回家;也不會在王梓沭上課的時候,無精打采;更不會在夜裏睡覺的時候說夢話。
一個人的變化,會如此大嗎?楚硯行不敢相信,浮霄宮有些書上,記載了怪力亂神的故事。楚硯行不由地往那個方向去想,因為柳涵璟那日傍晚,確實是停止了呼吸的。
會有人死而復生嗎?或者被妖怪附了身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