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部 回魂夜 第一章 史官
雨夜。
臨江城七十里外的一處小路上,一輛馬車正在冒雨疾馳。
“爺爺,你說咱們要到什麼地方去?”
馬車內,一個老者正抱著他的小孫子,兩人依偎在一起,臉上滿是擔憂。
就在這時,門簾子掀開了,寒風和雨滾了進來,兩人頓時都打了一個寒顫。
滿臉是水的馬伕探過腦袋來,大叫道:
“成大人!馬上就要到臨江界了!您在稍微等一會,我拼了這匹馬,今天也會將您送到!”
“好!兄弟高義!成某感激不盡!待到臨江城,必有厚謝!”
其實風雨聲大,馬伕並沒有聽的很清楚,只是點了點頭,又鑽回去了。
老者深深的嘆了一口氣:“河玉呀!咱們啊,要找個能活下去的地方!爺爺我是史官、你爹也是史官!你也會是史官!咱們要活下去,將一切都寫下來才行!”
“爺爺!”小孩兒似懂非懂,只是聽到爺爺提起父親,眼珠子啪嗒啪嗒的就落下來了:“爺爺!爹爹沒死!爹爹沒死!對不對!”
“哎!”老人無語凝噎,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什麼感覺?自己最難受了!只是當著孫子的麵,一切苦楚都要藏在心裏。
“陛下啊!你到底是怎麼了呢?”
雨水嘩啦啦的下著,打在馬車的頂子上噼啪作響,老人的思緒漸漸的飄向了遠方,飄向了過去。
大約是在二十天前吧。
皇帝因病不朝。
這其實沒有什麼,成家是祖傳的史官世家!歷經幾十朝,不知經歷了多少事情。歷朝歷代,除了開國之君後,皇帝都會有些懈怠,放天假什麼的,都不過是最小的事。
只是皇帝卻一連三天不朝,甚至將自己鎖在一處小殿之中,連宮人都見不得了。
而且小殿之中,還時常傳出一陣陣淒厲的慘叫聲和鞭撻聲。
慘叫聲不絕於耳,令宮人膽戰心驚。訊息更是走漏到了外庭,大臣具驚!
本朝皇帝雖然初期有些非議,行事頗有幾分荒唐,但隨著年紀漸長,逐漸表現出非人之資!龍行虎步,行事果斷,被大臣私下稱為:有太祖遺風!只是一直身體不太好,卻也沒有到這種程度……
於是大臣跪拜於開灤殿前,請聖出。
無果。
就當大臣決定事急矣,強闖內宮之時,皇帝卻從小殿中衝出。
披頭散髮,雙目血紅,仗劍怪叫:“這天下都是朕的!誰敢殺朕!”
大臣無一不心驚膽戰!只是此刻也退不得!就算是頭破血流,此時也要硬著頭皮上!
於是當場大臣被皇帝斬殺一十四人!受傷之人更是不計其數,一時間血流成河!好不容易將皇帝制住,喚太醫醫治後稍作穩定。
當夜記:“帝偶發癲癇,狂性大發,殺臣屬一十四。”
清早陽光明媚,以為是新的一天開始,誰知道這纔是惡夢的開始。
皇帝的行為舉止看上去正常了不少,起碼不會拿劍砍人了,不過拿劍砍人才能傷幾個人?皇帝很快調集了城中禁軍,將白日勸阻的大臣全都抓了起來。
皇帝這次好像沒有瘋,而是給出了理由:朕就算身體不適,也有侍衛、太監處理!有太醫醫治,大臣私闖後宮,與皇帝對毆,這是大罪。
記:“帝怒,召禁軍,以謀逆罪誅殺大臣七十二!夷九族者十七!壘首為京觀!天下大駭!”
記:“帝鎖京城,緝捕不軌之徒,六日殺人千餘。”
記:“蚩尤將軍率本部一千五百人叛,帝親指三百禁軍,大破之,斬首無數。”
記:“帝招四方之軍回援,勤王!”
書:“帝閱史書,不喜。命吾等改為京城有叛賊作亂,又有瘟疫肆虐?吾答:不可!帝怒,揮劍斬吾一耳,吾記:某年月日,帝斬史官一耳。帝大怒,呼力士……”
“哎……”老人眼淚滿眶,想起自己的兒子血肉模糊的被擡回家中,已死久矣。然後皇帝命令老人的另一個兒子繼任史官,入宮修史。
第二日,次子頭顱被黃衣太監扔在家中,幼子繼之。
第三日,幼子死於宮中。
第四日,帝親臨府前,持白紙一尺,問:“汝三子盡死,汝欲死呼?按朕之意寫之,可活。”
老人叩首見血:“史官當秉實而書,雖死不敢妄改,否則愧對祖宗先帝。”
帝大笑歸之。
是夜,老人遣散家奴,帶幼孫出逃。
尚未出城,已見火起。
卻不能回頭,只能老淚縱橫。
“爺爺不哭!”
“河玉啊!你爹最後寫的史你記下來了?”
“是!”
“爺爺這不是跑路,也不是當了叛賊,只是去南方老家,將帶家中族人回京。赴死也好!成書也罷!總而言之史官可死,史書不能斷之!你呀,就留在老家,若是有一天爺爺回不了!皇帝派人找到老家,你一定要活下去,什麼祖宗姓氏,都可以不要!唯獨這一段史,你要牢牢記住!寫在紙上,藏於深山!人死,史不能斷!”
“河玉啊,你記下了嗎?”
小孩子有些似懂非懂,卻還是認真的點了點頭。
老人倍感欣慰,又覺得有些難過,小孩子才八歲,家中親人盡逝,本來正是最痛苦的時候。自己卻還把這副重擔壓給了他,這不像是一個合格的長輩所為。
只是,自己不也毫無辦法嗎?就算是千不想萬不想,史家的堅持總需要人守下去。
這是他們的無奈。
也是他們的堅持。
“國家養士幾十年,仗義死節,就在此時!”
老人低聲呢喃著,小小的車棚子裡,充滿了一種悲壯的氣氛。
他們抱的更緊了些。
馬伕沒有察覺到車裏的變化,他被寒雨凍的渾身發抖,幾乎不能看清道路,只是憑藉記憶和經驗催促馬車前進。
“快快快!這雨怎麼越下越大!凍死個人!到了地方,我要燙壺酒喝!要不然身子骨可熬不住!”
馬伕心裏想著,忽的一道閃電劃過蒼穹,扯爛了黑暗。
在道路的盡頭,居然站著一個黑影!
馬伕猛的一拉韁繩,駿馬半身立起,差點翻倒!
風雨皆急,黑影紋絲不動。
仿若是一座石雕。
馬伕早年來也是在江湖上摸爬滾打過的人物,什麼場面沒見過?他狠狠的掐了一下自己的人中穴,讓痛楚刺激的自己清醒一點!然後摸著刀小心的走下馬車。
大雨磅礴。
每一步都泥濘不堪。
馬伕小心的踱著步子,拖著刀緩緩的上前。
“石雕”依舊一動不動。
雷聲,雨聲交織在一起。
馬伕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從心頭升起,他怒吼一聲,快步前行!
沉重的大刀揮起落下,卻斬了一個空。
就在一個呼吸之前,還在身前的“石雕”卻詭異的不見了蹤影。
不知何所蹤。
馬伕一驚,猛然轉身,只見刀光與一道雷霆合二為一,閃過眼前。
一顆頭顱飛了起來。
馬伕眼前迅速的模糊,就在他即將徹底失去意識的瞬間,他看到“石雕”的真容。
一個年輕女人。
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。
一個年輕漂亮,面無表情的女人。
雨還在下。
女人將沾了血的長刀橫在雨水之中,讓雨水沖刷乾淨了刀上的血跡。
她緩步前行,一刀斬斷馬腿。
“好漢饒命!”老頭兒早就察覺了馬車外的異狀,只是一輩子與史書打交道的他,並不是很清楚遇到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理。
他的腦海中一瞬間轉過很多念頭,直到馬腿被斬斷,馬匹發出悲鳴之時,依舊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!只不過此時已經沒有時間去讓他多想,他捧著從家中帶出來的一塊金磚,小心的鑽出馬車,跪在泥水中大聲叫道。
“好漢請饒我等一命。”
沒有答話。
叮叮叮!
老人遲遲等不到迴應,卻聽到了一聲聲如鈴鐺般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響了起來。
他猛地抬頭,卻發現女人正用手上的鋼刀,敲著自己捧著的金磚。而那女人的面孔,他並不陌生。
“是你……張家姑娘?”
叮叮叮。
而在他的身邊,已經悄然圍上了許多黑衣人。
黑衣人和女人都是一個打扮,一身黑衣、頭戴蓑笠、面無表情。
他們同時拔刀。
老人自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,在生死一刻,他大聲叫道:“且慢!”
他這一聲,居然讓眾多黑衣人生生的停了下來。
只不過,他們的刀也沒有收回去。
“老夫有罪!當死則死!不過不累家人,孩兒方六歲,就算大徐例也不該死!還望諸位饒他一命!令外,諸位是哪路神仙,讓老夫不做一個枉死之鬼?”
無人應答。
站在老人身前的女子突然把鋼刀一鬆,刺入了老人的心窩。
老人還沒有斷氣,他看著女子用雨水沖刷乾淨了刀上的血跡,然後一揮手。
圍著馬車的黑衣人同時扔出了一個小陶罐。
刺鼻的油味,就算是雨夜也不能遮掩分毫。
老人的瞳孔猛的放大,他無神的眼睛裏,倒映出了驚天的火光。
雨聲、風聲、孩子的慘叫聲。
黑衣人依舊一動不動。
為首的女人轉了身。
“記住我們的名字,別做枉死的鬼。”
“我們是……無常!”
“我叫……張攸攸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