幽冥有多大？

    無窮無盡。

    小柔在幽冥已經走了好多年，也沒有走到邊際。

    她剛來的時候，聽鬼差說過，幽冥的一年，就是地上的一天！幽冥那昏暗的天空中，有一顆泛着幽綠色光輝的大星！這顆大星自西邊升起，從東邊落下，升起落下，就是一天！

    本來小柔不需要在這幽冥帶這麼久，根據生死簿的判詞，她一聲無惡，多有良善。根本不用去受什麼刑罰，只要喝下忘情水，就能立刻投胎！而且下輩子能投到一個很好的人家。

    這在幽冥已經是非常不錯了！按照鬼差的說法，只有十分之一的死者能被森羅殿接引，進入輪迴，剩下的都在幽冥無邊無際的大地上游曳，不知道何時才能憑藉冥冥中的感應，找到森羅殿。

    而進入森羅殿的人，又會根據生前所做之事，進行各種宣判！有的人還要在冥獄裏受傷成百上千年才能出來！像是小柔這樣，一來就可以投胎，也不需要受什麼苦的，簡直萬中無一。

    這是個好機會啊。

    小柔也動心了，她最後問鬼差，什麼是忘情水？

    鬼差說，就是一條名叫陰川大河中的河水，孟婆在河邊等候，用特殊的碗盛起一碗，喝了之後，就會忘卻前生的愛恨情仇，一切一切，乾乾淨淨的好投胎。

    小柔說：鬼差大哥，可不可以不喝？我還有人不想忘記！

    鬼差道：“哪能不喝？只要從這幽冥之地出去的人，都必須喝啊，要不天下就亂套了，你想誰都有上一輩子沒辦完的事，上一輩子沒愛完的人，沒報復完的仇家！本來一死，就是解開了一個結！要是沒有忘情水，那結要成什麼樣的一個毛線團？”

    小柔說：“鬼差大哥，你說話很有道理，好像李哥兒！哎，你也知道毛線團？”

    鬼差道：“別鬧，我生前也是人，這漫天的神佛啊，其實都是人，閻君大人……不說不說！走吧，快到了，喝了忘情水也好！免得心裏有那麼多的煩惱！好多年前啊，天上的熙月仙君來了，連老大都跪下磕頭，仙君本來能回去，可她還是喝了忘情水……”

    鬼差很嘮叨。

    總而言之，言而總之，鬼差就是覺得，這忘情水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東西了！如果他有機會，一定要再喝一次，多喝一點！

    小柔眼珠子不停的轉著，她纔不想喝什麼忘情水！家裏的包子還要人幫忙，隔壁的小貓花妮還要人喂，自己偷偷縫的手帕才做了一半，李哥兒還沒娶……

    她跑了。

    一下子掙開鬼差的手，逃入了無邊荒野之中。

    鬼差嚇了一跳！這幽冥之地走丟了可非同小可，可是他追出一步，就發現小柔不見了蹤影。

    幽冥之地。

    心之所休。

    只要踏離了官道，就會隨機被傳送到這片無邊無際土地的任意角落。

    傳說，幽冥形成之後，天帝規劃刑罰，像是冥獄的什麼惡鬼磨人，熱焰地獄，刀山火海，都是皮相痛苦的小道！這無邊無際的幽冥大地，纔是最重的刑罰。

    人走在上面，會失去希望，會變的孤獨。

    剛纔的一個失誤，這個小姑娘已經回不來了。

    鬼差搖搖頭。

    很可惜。

    多好多純潔的一個小姑娘啊。

    鬼差有三隻眼睛，兩隻眼睛還在俗世，一隻眼睛卻是幽冥！第三隻眼睛看人的角度是不一樣的，在他們眼中，人的皮相外表都會剝去，只剩內心，有的人在鬼差的眼裏，就是一灘會走的淤泥。

    有的人是一頭豬，有的人是一堆沙子，剛纔的小姑娘，則是一塊純潔無瑕的水晶！水晶散發著微微的青光，讓鬼差覺的很舒服，它才說了那麼多。

    “真可惜！”

    小柔走在幽冥的土地上。

    大地是灰濛濛的鹽鹼地，沒有一棵草！天也是灰濛濛的，無數的烏雲飄著，並且壓的很低！偶爾從烏雲的縫隙中，可以看到一顆幽綠色的大星。

    一望無際，好像全世界都是這樣的。

    她最開始的時候還有些害怕，走路小心翼翼！到了後來，就發現這片土地上，什麼也不會出現，永遠都是無邊無際的灰色。

    度過了最初的恐慌，小柔就開始無聊起來，她大聲的唱起歌來：

    “天邊的雲啊，地上的人兒……”

    說實話，她心裏還是有些發慌，自己這樣跑了，人生地不熟，到底要到哪去，才能找到李哥兒？

    不，什麼話呢！自己是死了纔會來這裏，怎麼能想著李哥兒也來這裏呢？

    不過，兩界相同，說不定自己有地方能看他一眼，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！

    兜兜轉轉，不知道走了多久。

    忽的，小柔腦海中一沉，腦袋一下子變的昏昏沉沉，好像是腦中被硬生生的塞進了一樣新東西！讓她漲呼呼的有點暈。

    被塞進腦中的東西是一團亂麻，小柔也讀不出來裡面到底有什麼東西！她休息了一會，突然發現，自己的身上多了一身衣裳。

    那是一身非常華麗衣衫，上面繡著花鳥日月，材料非常輕，穿在身上好像要飄起來一樣！

    更奇怪的是，在領口的位置，有一塊延展開去的血跡，看上去，就像是一朵綻放的梅花。

    小柔從來沒有穿過這麼好的衣服，她看著衣衫上繡著的精緻圖畫，高興非常！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。

    “這是怎麼回事啊？難道我撿到寶貝了？嘻嘻，這衣服怎麼脫不下來啊，要是能脫下來，再洗洗，將這一點血洗去！我嫁人的時候就穿著它！”

    新鮮了一陣之後，小柔繼續向前走，走了沒有多遠，她突然看到一個人影。

    小柔歡呼一聲，趕忙衝上去，卻嚇了一跳。

    那是一個頭戴金龍冕冠，身穿一身朝服的……骷髏。

    它身上的衣服很華麗，它的腳步很沉悶。

    每次抬起腳步來，都好像是頂著一座山。

    踩下去的時候，好像整個大地都在抖動。

    “骷髏陛下，我想問一下，想要去陽間，該怎麼走？”

    骷髏沒有停下腳步，甚至連動一下都沒有，它繼續拖動著沉重的腳，在無邊無際的灰色中艱難跋涉著。

    唯一一個活動的東西，又不肯答話，小柔就有些愁，她只好繼續走。

    沒有方向，沒有目的，她只能數著自己的腳步。

    走了許久，她的意識開始昏昏沉沉，好像一切都無所謂了，喜怒哀樂都逐漸的從意識中淡去！小柔狠狠的給了自己一巴掌，將自己從這種迷茫的狀態中喚醒！可是沒過多久，渾渾噩噩的狀態又捲土重來。

    這樣要不了多久，她就會成一具行屍走肉吧。

    就在這時，她腦海中的那一團亂麻，微微的解開了一點。

    髮髻散開。

    一枚玉簪現。

    額前雪白小花。

    眉間一點紅。

    鞋子消失，兩隻玉足輕輕點在地上，足裸上繞著一道銀色的綢緞。

    一柄劍出現在自己的手中，小柔看著那劍上的紅梅，一時痴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鬼差沒有回去，而是去找孟婆。

    他和孟婆本是一同來這幽冥的人，原本還很熟悉。可是這麼多年過去，所有的熟悉都被沖淡了，畢竟，在成百上千萬年的時光中，生而為人的那幾十年記憶，實在是太不值得一提了。

    兩人相見，無話可說。

    鬼差看著陰川，有些出神。

    陰川有多寬多長，無人知曉，只是在幽冥誕生之前，這條浩蕩的大河就在一停不停的流淌著。

    幽冥沒有月亮，這陰川的水紋上，卻閃爍著溫柔的月光。

    這光芒很輕，也很孤獨。

    除了這光之外，陰川的河岸邊上，瀰漫着濃霧，經久不散。

    河水很溫柔，沒有一點浪花！但鬼差知道，這是時間最溫柔的水，因為它會給你再來一次的機會！但也是時間最霸道的水，不管是誰，只要喝上一點，都會被洗淨一生。

    “你來這裏幹什麼？我不是讓你不要再來了麼？莫非你也想喝忘情水？”

    還是孟婆打破平靜。

    孟婆看起來很年輕，只是長長的頭髮都是雪白的，她用一個長長的勺子取了一點忘情水，裝在水晶瓶子裡，搖晃了一下，很是滿意。

    “今天是公幹，不是找你敘舊。”

    鬼差這樣說。

    “公幹？那你的鬼呢？”

    “跑了！”

    “呵呵，沒用的鬼差，那你還來這裏幹什麼？”

    “等她，我覺得，她會自己找過來！”

    “哎呀，那是要有多刻骨銘心的事，才能穿過幽冥，來到這裏？可是，能夠來這裏的人，卻又不會喝下忘情水，你可知道，愛上狐狸的秦殤王第四次來到陰川了，猶豫了十年零三天七個時辰，還是沒喝下忘情水——又走了！”

    “一隻狐狸，從冥冥中生，歸冥冥中去，死了就是徹底消散了！秦殤王再等多久，也不會遇到她……”鬼差搖搖頭，剛要說話，卻突然發現，眼前的迷霧散開了。

    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，鬼差剛要叫孟婆，就看到一道青光從迷霧中走了出來，在青光之中，是一個飄飄欲仙，好像馬上要破空飛走的美貌女子。

    這女子沐浴在青光中，身子顯得很單薄，顯的很無助，她眉宇間更是藏滿了迷茫。

    鬼差瞬間就跪了下來，這女子他認識，在好多好多年前，他曾經見過這個女子。

    “娘娘！”

    孟婆和鬼差頭碰在地上，叫道：“熙月仙君，您怎麼來了！”

    許多年前，從這裏喝了忘情水後，放聲哭泣，跳入陰川離開的女子，天上的月宮之主，今天，又回來了？

    還是許多年前的裝束，一點都沒變。

    還是許多年前的哀思，一點都沒變。

    她說：“這裏是哪？陰川？忘情水？”

    說著，就像是許多年前的一刻一模一樣，熙月娘娘上前，拿起了孟婆裝的忘情水，一飲而盡。

    “這酒，不夠烈！”

    一滴就能讓凡人忘卻前世今生的忘情水，在熙月娘娘這裏，就像是喝了一口酒而已。

    “娘娘！”孟婆居然站了起來，目光溫柔：“上次沒有時間，這次您居然又回來了，有什麼話，可以給我說說。”

    熙月搖了搖，淚水滑下：“又是一世，又是一生！還是像以前一樣，我離他好近，我又離他好遠！有過機會，卻最終還是錯過。”

    孟婆道：“娘娘，可要再來一生？”

    熙月擦了擦眼淚：“我怎麼能忘記？我還是再等他一生吧！跳下這陰川，就是凡間！不過在這之前，我還想看看他。”

    她一揮手，身上的青光就凝聚成了一個鏡子。

    鏡中是一片繁華景象，萬民環侍道路兩旁，御輦緩緩前進。

    鬼差和孟婆沒有這般法力，能通曉人世間的事情！他們兩個痴痴的看著鏡子，看著這已經忘卻許久的繁華景色，一時，竟然痴了。

    畫面流轉，突然到了御輦之上。

    本是九五至尊專享的座椅，此時卻多了一個人。

    鬼差和孟婆都有些好奇，什麼人？一字並肩王？

    那是一個年輕人，容貌只能算的上中上，好像剛剛經歷過廝殺，上好的衣衫都破碎了，身上全是血跡。

    這都沒有什麼，畢竟鬼差和孟婆這麼多年，什麼人物沒見過？關鍵是年輕人的那對眸子，裡面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，好像是最為冰冷極致的九幽霜塊。

    “啊呀！”

    孟婆竟然嚇的跌倒在地上，哪怕是遊蕩在幽冥之地千萬年之久的鬼魂，心中都有一絲情不能被磨滅！眼前這人……不，徹底無情，還算是人嗎？

    她的驚慌還沒有緩過來，突然聽到了一陣低沉的哭聲。

    熙月仙君哭了。

    凡間突然下起了雨。

    只聽見她說。

    “他忘了我。”

    “他可以不要我，可以不愛我！我可以為他做一切，只要他心中記著我，我可以轉世千百年，永遠為他付出一切！可為什麼要忘了我？忘的乾乾淨淨，一點都不剩！”

    熙月仙君扯爛了衣裳，踩碎了玉簪，最終只剩下……

    沉默。

    不知過了多久！

    “呵呵呵呵！”

    “孟婆！”

    “小臣在！”

    “忘情水何在？我要忘了這一切！”

    孟婆忙不迭的盛起一杯忘情水遞上，熙月仙君一飲而盡。

    “這哪夠！”

    一杯一杯又一杯！

    七百二十一杯，孟婆數著，熙月仙君卻依舊沒有忘卻的意思，只是她終於不耐煩了。

    “不夠不夠不夠！”

    她嫌棄孟婆的速度太慢，直接在陰川前面蹲下，將頭埋進了陰川之中！

    咕嘟！

    一聲響。

    她也不知喝了多少，抬起頭，水花四濺，她的臉上剎那間綻放了一絲笑容，卻又轉瞬消失，不知是有淚還是有水從眼角滑落。

    “再來！”

    一大一小兩個玉葫蘆出現在熙月仙君的手上。

    她對著陰川將小葫蘆一拋，小葫蘆瞬間沉入了水中，熙月仙君一手撩起髮絲，手托住頭，一手舉起大葫蘆，咕嘟咕嘟咕嘟。

    時間流逝。

    不知過了多少歲月時光。

    秦殤王又來了一次，看到熙月，悄悄走了。

    “嗝！”

    熙月打了一個小小的酒嗝，她使勁的磕了一下葫蘆，卻再也沒有水流出來。

    看一眼。

    陰川已經空了。

    這浩浩蕩蕩，無邊無際的陰川，居然讓她一個人喝完了。

    “我終於忘了，哈哈哈，我是誰？我是誰？”

    熙月終於笑了起來，朝著乾枯的河床一躍而下。

    不見了蹤影。

    半空中，似有一聲蒼老的嘆息。

    第二部新符完下一部反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