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的茶壺
母親的茶壺
從兒時的記憶起,她就注意到母親的房間裡總是擺著一把茶壺,那把壺是陶瓷做的,看起來古色古香,外面白色的釉質已經變得黯淡無光,壺嘴經過歲月的洗禮,開始微微泛黃,彷彿煙鬼夾煙的手指一樣。
是古董吧?要不母親怎麼會像寶貝一樣珍藏了那麼多年,並且每天都擦拭得一塵不染。母親笑了:小財迷,如果是古董,你出嫁的時候,我就送給你當嫁妝了!既然不是值錢的東西,那就扔掉算了吧!放在家裏還佔地方。她拿起那把茶壺,準備扔到外面的垃圾桶裏。母親慌忙拉住了她的胳膊,並鄭重其事地把茶壺放到一個穩妥的地方,向她講起了一件和茶壺相關的過往舊事——
“你姥爺是一個類如魯迅先生筆下孔乙己似的人物,平時只愛看些《三國演義》、《封神演義》的古書,並喜歡到城西聽人說書。別人說他‘書痴’,看書看傻了,而在你姥姥眼裏,他就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‘傻子’。日子越過越窮,幾乎到了難以維繫的地步,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,他仍舊不顧你姥姥的反對,堅決供我讀書。爲了省出學費,他經常一天只吃一頓飯,身體瘦得彷彿一個仙人一樣。所幸幾年以後,我師範畢業,幫著支撐起這個一貧如洗即將坍塌的家庭。
那一天,你姥爺照例去城西門外聽人說書。爲了把口糧省給家人吃,他仍舊保持著一天只吃一頓飯的‘優良傳統’。他完全是把聽故事當飯吃了,人一沉浸到故事中,就徹底把飢餓忘掉了。說書的散場後,他纔不緊不慢地向家走。猛然想起,早晨出來的時候,你姥姥囑咐他買醬油的事來。
他的腳步一下子變得匆忙起來,過馬路時,一輛騎得飛快的腳踏車將躲閃不及的他撞翻在地。你姥爺半天沒有爬起來,騎車的人很慌張,並掏出十幾元錢來。他忍痛爬起來,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,拍了拍身上的塵土,很俠義地說:沒事。讓人家走了。自己一瘸一拐地堅持走到了家裏,躺到了床上一病不起。你姥姥大罵他是‘傻子’,明明身體被撞壞了,爲了讓撞他的人心安,竟裝作無事。
我帶他去醫院,當時縣城醫院的醫療水平有限,查不出什麼毛病來,只能回家繼續休養。你姥爺竟然就此再也沒有站起來過。爲了維持生計,你姥姥要幫人家洗衣服,而我整天在學校上課,爲了不讓他缺吃少喝,我就把一些乾糧和倒好的一大碗水放在他床頭。
有天,你姥姥忙碌了一上午,累得腰痠腿疼,回到家看到被水濡溼的被褥,忍不住發了火。你姥姥一面去晾曬被褥,一面不停地數落他的不是。你姥爺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聲不吭。
從此以後,你姥爺的被褥就再也沒有被水打溼過。每次回家,看到床頭倒好的水一動也沒動過,我還會問他:您不口渴嗎?你姥爺用翻開的《三國演義》蓋住臉,甕聲甕氣地說:不渴!再問,他竟然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哭了起來。我很驚詫:您怎麼了?他停止了哭泣,把臉轉向另一側:我沒事。我猜想,他肯定是因為起身不便影響了心情,為此還專門囑咐你姥姥,要多開導開導他。
你姥爺臥床後的第十天,不用上課的我在家照料他。他的心情非常好,還問我:你什麼時候發工資?我說:是不是想吃什麼了?還要十多天呢!你姥爺吞吞吐吐地說:我啥也不想吃!如果,如果你發了工資,給我買把茶壺吧。要帶嘴的那種,也不知道貴不貴?行,我答應您!我當時並沒有多想,就轉身給他做飯去了。
你姥爺被撞三週後,就溘然長逝了。他臨終前只問了我一句話:發工資了嗎?真想要一把帶嘴的茶壺,那樣我喝水的時候,就不會把水灑到被褥上了……我和你姥姥都號啕大哭。我轉身就向街道上狂奔,當我氣喘吁吁捧著買來的茶壺趕到你姥爺的床邊時,他已經永遠地閉上了眼睛。
你姥爺當時就只有那麼一點心願,我竟然沒有在他生前滿足他,我真粗心、真後悔啊!”
母親長吁了一口氣,淚眼婆娑。很顯然,姥爺去世後,這件事已經成了貫穿母親終生的隱痛。
她摟住了母親的肩膀,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此刻心懷愧疚和思念之情的母親。但她知道,要在父母的有生之年,儘自己的全力,好好地照顧他們,不讓自己也複製母親心中欲養親離的遺憾和傷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