採生人
“哇啊,哇啊……”我在襁褓中哭著,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。
“這孩子怎麼總哭啊?”初為人母的媽媽衝着我說道。
我爸說:“哪有孩子不哭的,聽說大聲哭的孩子健康,不哭纔是毛病呢。你看村東頭那馬會計的孩子,聽說出生不哭,叫小嬸打了一耳巴才哭。到今年也兩歲了吧,還不會說話呢。他兩口子可是賊精賊精的。”
我爸在鎮上皮革廠工作,皮革廠不大,當時還是國營的,位置在村的偏西邊,挨着小學。總共十幾個工人,一個經理,一個會計,職工都是鎮子裡的人,我們村在那上班的除了我爸,還有我小奶奶的兒子。那會裝置比較落後一個月也生產不了多少產品,市場價格不高,如果運往市裏銷售,基本剛夠成本,所以索性自產自銷了。那會鎮子上的男人們都喜歡下身穿一條藍色褲子,上身穿白色襯衣,腰間扎一條皮革廠生產的皮帶,把腰以下的襯衣紮在褲子裡面。那身搭配似乎成了當時最正式的服飾了。如果誰家有喜事了,男人們纔拿出這身衣服,穿在身上樂呵呵的去參加喜宴,當時吃喜宴還有個名詞,叫吃肉蛋。而女人們是穿的確涼的衣服,的確涼的褲子的確涼的襯衣,腰間是用一條布纏一下,然後再塞在腰間。但是葬禮卻不穿這個,生怕沾上晦氣。
說完話,我爸轉身除了客廳門,走進了南邊那個柴房,去給我媽熬小米粥了。我依然在襁褓裡哭著。我媽手足無措的哄著我:“嗷嗷嗷,睡覺覺,俺家小寶寶睡覺覺……”
大門外突然一頓嘈雜。
大街上一個瘋子。在那會每個村都有一個瘋子,似乎成了每個村的標配。
這個瘋子坐在我家柳樹旁的地上嚎啕大哭,似乎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情,他穿著破爛的棉襖,袖子和胳肢窩下面都漏出了棉花,棉襖上面的棉布很髒,很黑,沾滿了油漬,就在上面刷上了一層瀝青。這是九月的天,天氣很熱,從瘋子的身上撒發出濃濃的惡臭,那味道無法用語言形容。
這個瘋子不是王家莊的也不是李家莊的,是我們馬家莊的。他不是天生的瘋子,反倒之前是一個商人,去過上海倒騰過衣服,還去過廣東倒騰過錄音機電視機,不知道什麼原因,最後又回到了馬家莊,衣服破破爛爛的,不久就瘋了。之後有不少外面的人開著小汽車來到這裏找他要債,他還當衆吃屎。最後那些人無奈的又開著小汽車離開了元寶鎮。
有人說,他是假瘋,就是爲了躲債。有人說,他是真瘋,他都吃屎了。後來有本事的人在外面打聽到他在外面欠了別人兩萬塊錢,在那個年代,兩萬塊錢是筆不小的數目,是平常的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一筆大錢。
“晦氣!”我爸說。
就在這時,外面傳來一陣狗吠之聲。狗是勢利眼啊,見一隻咬其他的都咬,我家的狗也竄了出去。我爸怕惹來麻煩,就跟了出去,只見那一群狗,一隻咬著瘋子的胳膊,一隻咬著腿,把那破爛的棉襖撕扯的更不像樣子了。那瘋子依然哭著。旁邊還有小孩子在加油叫好:“咬他,咬瘋子。”
這會這群孩子家裏的大人也陸續從自個的家裏出來,他們也怕鬧出人命,就扯著狗回了家。我爸也把我家的狗給拖了回來,順手把門關上了。那瘋子一直在哭,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那瘋子走了。不知道去了哪裏,街上又恢復了平靜。
我爸又走進了柴房,在灶前坐著,往裏面填著柴火。鍋裡的水已經開了,咕嚕咕嚕冒著小泡,小米在鍋裡翻滾著,那粥越來越稠,冒出來的泡也越來越大。
“噹噹噹……”有人敲門。
我爸忙把鍋挪到一邊,因為粥馬上好了,如果離開人的話,粥會溢出來,味就不好了。我爸出了柴房,徑直走向大門,把門栓取下來,一看是個女人站在門口。她是我家對角線那邊的鄰居。
因為我家的特殊地理位置,我家有三個鄰居,東邊一個,西邊一個,還有東南對角線那邊一個。她就抓在我家東南邊,她們家臥室也是北房,後面還開了個後窗戶,所以我家的聲音她聽得特別清楚。
“哎喲喲,吳大哥啊,恭喜恭喜啊。”說著,她就走了進來。
“你家娃,這哭聲真大,我從我家都聽著真兒真兒的,本想啊,吃完飯睡個覺啊,哎不說了,我看看那小傢伙吧。”嘴裏一股陰陽怪氣的味道。
她叫李翠花,是隔壁李家莊嫁過來的媳婦,她婆婆就是給我接生的接生婆,這麼論起來,我還得叫他小嬸子呢。她在鎮上的理髮館工作,平日裏好捯飭,喜歡穿的大紅大綠的。她身材豐滿。她也是剛剛生了孩子,特別是生了孩子之後,身材越發風韻。所以去她那理髮的男人非常多,就是爲了在理髮的過程中欣賞一下她那豐滿的身材。她是有名的碎嘴子,和她說一個秘密,保準不出半天,全鎮子人都能知道。
我爸什麼也沒說,走在她的身後,其實我爸也總去她的理髮館理髮,主要是因為近。
她緩緩的走著,屁股一扭一扭的。翹著蘭花指。走到客廳門口,她用手擦了一下鼻尖,頓了一下,似乎有點嫌棄。不過還是邁腿進了屋。
“她大娘,你這娃是男孩是女孩啊?”李翠花問到。
她大娘,是我們這的說法,是以孩子的角度去稱呼對方,有時候表示尊敬,大多數時候是一種習慣。
“男孩。”我媽似乎不想搭理她。
“那你有福了。你婆婆俺大娘還不得把你供上天啊。都怪我生了個丫頭片子,那老種,臉不是臉,鼻子不是鼻子的。”李翠花羨慕嫉妒的說。
“閨女就挺好的,是媽的小棉襖啊。”我媽寬慰道。
“好什麼好啊,他娘什麼好東西都給她大孫子,俺家妮兒啥時候享受過這待遇!”李翠花咬著牙說。
“你也別生氣了,他嬸就喜歡抱大孫子。改天,你再生個大胖小。”我媽說。
“我要再生啊,我這身材可就走樣走的不行嘍,到那會可就沒人要嘍。”李翠花唉聲嘆氣道。
“好好過日子吧,什麼身材不身材的,都是農村人,沒那麼多講究。”我媽說。
“咱女人啊,就著一二十年的好時光,別等老了,長滿皺紋,那會就真沒樂子去找了。”李翠花說。
“行了啊,你歇著吧,我也該去理髮館了。等咱孩度發的時候記得找我。我走了她大娘。”她接著說,轉身出了我家。
我爸沒有送她。
我媽衝着我爸說:“這孩子以後不會是這樣吧。哎~”
我們那有種說法就是,孩子出生後,第一個從外面走進家門來看孩子的人,就是這個孩子的採生人。傳說,這個孩子的長相、性格、甚至是以後的命運都和這個人相似。所以每當有讀書人和有頭有臉的人進來會受到極熱情的招待,但是如果是寡婦或者下九流的人進來,那鐵定會受到極其冰冷的嫌棄。
李翠花就是一個不受人歡迎的人,她在人前總是眉飛色舞的,所以時不時的在她理髮館看到女人抓著男人耳朵走出理髮館的場景。尤其是在男人的前面。她男人上夜班的夜裏,她的門都是虛掩的,也不知道採生人在冥冥中會簽下什麼黑暗的契約,我會不會有那麼多機會。
我爸脾氣好,所以廠裡總安排他晚上去值班,晚上不生產東西的,只是看管生產原料。因為皮革廠靠近小學,所以我爸經常去我爺爺那,一呆就呆大半夜,等凌晨巡視一遍就回到宿舍睡覺了。
這天夜裏我爸沒有上班,因為在家照顧我媽還有襁褓中的我,我依然在不停的啼哭。因為這會我媽還沒有下奶。替我爸值班的是我小奶奶的兒子,就是李翠花的物件。
“他爸,你看咋辦啊,我這沒有奶,這孩子肯定是餓了。”我媽焦急的說。
“要不給他喝點小米油吧。小米粥熬了好多,都熬出油了。”我爸說。
“要不,要不就試試吧。這孩子老哭,哭的讓人心慌。”我媽說。
我爸就用勺子在鍋裡撇了一些沒有小米的粥水,端到了屋裏。我在襁褓裡,斜豎的躺在我媽的懷裏。我爸用勺子,在碗裡盛了一勺米粥給我送到嘴裏,我哇的一聲哭的更厲害了。
“孩他爸,這燙不燙啊就往孩子嘴裏放。”我媽埋怨道。
“這不著急嘛,我也沒注意。”我爸反駁道。
我爸一邊吹著碗裡的粥,一邊來回踱步,似乎想用這種方式讓粥涼的更快一些。
“好了,你試試還熱不。”我爸就盛了一勺粥放到我媽的嘴唇上。
“不熱了,正好。你喂喂試試吧。”我媽說。
我爸把遞到我媽嘴上的勺子移到了我的嘴上,往我嘴裏倒,一勺還沒倒進去,我哭的更厲害了,還伴有咳嗽聲。
“不行啊這法。”我媽說。
“那咋辦啊。總不能餓著孩子,等到你下奶啊。”我爸說。
“要不……”我媽欲言又止。
“要不什麼啊,快說啊,你有什麼辦法?”我爸著急的問道。
“要不讓李翠花喂喂他吧,她有奶。聽小嬸子說李翠花的奶旺著呢,她家妮兒吃完還嘩嘩的流呢。”我媽無奈的說。
“這,我……”我爸支支吾吾的說。
“你什麼啊你,快去叫啊。”我媽催促著說:“不然你還有什麼辦法啊。”
“好吧,我這就去叫,你等著啊。”我爸說。
我爸一轉身走出了臥室,走出了院子,步子聲很重,頻率不快。過了五分鐘,終於從距離客廳十米的大門上傳來推下門栓的聲音。我爸出去了,去找李翠花了。
不一會李翠花就匆匆的走進來了。我爸沒有跟進來。
“她大娘,你還沒下奶啊。把孩子給我,我喂喂。”李翠花邊說邊解開的確涼的紅綠花襯衣,一邊接過我媽懷裏的我,就餵了起來。
那會農村衣著都不是很嚴謹的。女人們的內衣就是一個棉布背心。她的背心被奶水溼透了一大片。
李翠花喂完我,還拿來一個碗,又擠了慢慢的一大碗,放在桌上。吃飽了的我,依然哼哼唧唧,聲音卻小了很多。
“她大娘,沒別的事我就回去了。這碗能夠他喝一晚的。到了白天啊,再找我。”李翠花似乎有什麼急事要辦,急匆匆的就走了。很快就聽見關大門的聲音。
“睡吧,估計這孩子就是餓的,等回回食啊,他就不哭了。”我爸說。
我媽恩了一聲,就順勢依到身後的被子上了。我爸剛要伸手關燈,就在這時,就聽見東南角傳來一聲驚叫。
“啊!我的娘啊,來人那!”
是李翠花在叫。李翠花的婆婆倒在李翠花家的客廳裡,頭朝門外,歪靠在客廳的一扇門上,腳朝屋裏,身體側躺在地上,嘴裏還塞著一枚剛剝了殼的雞蛋。兩隻眼睜得的大大的,佈滿了紅血絲,直直的盯著前面,鼻腔裡沒有了半點氣息,臉色鐵青。
李翠花的婆婆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