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師姐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，小師妹也是個聰明人，立刻就會意過來。

    “師姐，本門八大門規、七十二小門規裡，可有一條不妄語！”她壓低了聲音，語氣中卻有些抑制不住的興奮。畢竟一直默守陳規的大師姐，居然也會對一個凡夫俗子撒謊，這可是件稀罕事。

    大師姐只是輕輕一笑，不與她就這個話題討論下去。

    另一邊，蘇芒仍跪在雨中。

    不久前，他還急躁不安，只因話說不清楚，便狠狠抽打自己的臉。而現在，這個少年是那麼安靜，就像被雨水澆滅的火炬，只有些許明滅的火星，是他依舊存活的證明。

    望著少年的背影，大師姐忍不住嘆了口氣。

    在他這個年紀，本不該承受這許多。但世道就是如此，那些修士們隨手掀起的干戈，落到每一個普通人身上，都是摧枯拉朽的災難。

    就算少年在往後自甘墮落，如一團爛泥般生活，她也不會有絲毫意外。畢竟對於一個忽然遭逢劇變的年輕人來說，所有的期待都是苛責。

    少年眼瞼低垂，雨水令他的頭髮緊貼前額，教人看不清他的眼神。

    人會在什麼時候成長為大人呢？

    是到了某個年紀，然後就突然地轉變嗎？還是隨著時光的推移，緩慢地告別童真呢？對蘇芒來說，成長是一瞬間的事。

    這個在青草與牛羊間成長的孩子，在這個瞬間之後，對世界的真實與殘忍忽然有了認知。

    就像被一柄尖刀扎進心臟。要麼哀嚎著死去，要麼成長中癒合。

    蘇芒沒有哀嚎，他安靜地站在那裏，無聲地和父母作最後的告別。

    爹，娘。

    你們別急。

    等我找到阿妹，替她找個好人家後，就去給你們報仇。

    血債，只能以血償。

    蘇芒攥緊了拳頭。

    忽然，他身周的雨停了。

    蘇芒昂起頭，看到雨還在下，只是落下的雨滴在他的頭頂自行繞開，形成了一張水幕。原來是那個一直無話的白衣女子出現在了他的身旁，她脫下自己的白色罩袍，蓋在蘇芒父母的遺體上。

    “謝、謝謝。”蘇芒起身。

    叫做秋行的女子依舊不言不語，甚至不曾移動目光，往蘇芒處看一眼。讓人懷疑她隨時都會消失，然後出現在某張畫卷裡。

    “秋行師姐今天很奇怪。”小師妹在遠處感嘆。

    大師姐眼神低垂，顯然想到了什麼。

    這時，遠處數個白影落下，又有一批上清宗的年輕弟子到了。這些弟子同樣揹負長劍，只是沒有罩袍，白衣上的繡紋也簡單許多。

    他們見了先到的三位女弟子後，恭敬地躬身行禮。那位大師姐也頷首致意，隨後命他們收撿牧民屍首。

    天空中，雨也漸漸停了。

    山腳下的一樁慘案，便以這樣的形式，暫且落下了帷幕。

    原本青翠的草場，在一場大火之後，變得一片狼藉。或許明年，這裏又會恢復如初，只是這一場災難帶來的傷害，並不會隨之彌補。

    “孩子，你隨我來，”大師姐來到蘇芒身邊，“我先帶你上山，給你找個安置處。”

    “好，謝謝你。”蘇芒點了點頭。

    大師姐露出溫和的笑容，“我道號秋音，孩子，你叫什麼名字？”

    “蘇芒。”現在蘇芒已冷靜下來，說這些簡短的詞彙時，幾乎不會再磕絆。

    秋音點了點頭，然後從袖子裡拿出一個玉盤，也不知她用了什麼手段，這玉盤竟然憑空變大數倍，且漂浮在離地半米處。

    “孩子，上來。”秋音先躍上去，隨後向蘇芒伸出手。

    蘇芒也上去後，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。秋行還站在他父母的屍首處，面無波瀾，那小師妹在她身邊唧唧喳喳，也不知在說些什麼。

    昨日，蘇芒還和妹妹在這片草場上玩耍。

    秋音攥住蘇芒的手，提醒道：“孩子，你可摟住我的腰，以免一會兒站立不穩。我是清修出家人，不礙事的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蘇芒點了點頭，卻不去摟。

    秋音便將手腕攥得更緊一些，而後另一隻手凌空輕劃，玉盤頓時升起數米高，然後往岐山方向飛去。

    除了起飛時，蘇芒晃了一下之外，之後玉盤都飛得緩慢且平穩，看來秋音是有特意照顧他。

    只見腳下的景物漸漸變小，遠處的山峰慢慢靠近。蘇芒初次體驗到御器飛行的滋味，自然一切都是無比新鮮，雖說剛剛纔遭逢大難，但周圍涼爽的清風也著實吹散了一些他心中的鬱結。

    不多時，玉盤飛剛過一片青翠的林地，高度忽然就降了下來。

    “你身體如何，接下來我們得步行上去。”秋音說道。

    那玉盤陡降時，風自下往上猛灌，蘇芒幾度想要張口回答，都被風吹得說不出話來。好在沒多久玉盤便平穩落地，蘇芒狠喘了幾口氣後，纔回答道：“我、我能、能走。”顯然這次速降讓他有些緊張。

    “這半山處有師叔祖設下的數道禁制，你沒有我們上清宮的法印，若帶你強飛上去，只怕會惹出麻煩來。”秋音解釋，“我們步行上去，一來不必觸發禁制，二來也可以引你看看我們岐山的景色，權當散心。”

    禁制、法印云云，蘇芒完全不瞭解，自然也聽不大懂，總之接下來不能再御空飛行便是。其實這一刻雙腳踏地，他反而覺得安心不少，走就走吧。

    兩人落在一道石梯之上，蘇芒抬頭去看，只見那石梯一路蜿蜒向上，根本望不到頭。兩人身旁還立著一塊巨石，上刻一古體大字——“止”。蘇芒的母親曾教他識字，因此他也認得。

    “若是有外人闖山，飛到此處時便會受禁制所困，跌落此地。”秋音解說道：“師叔祖當年留下一個‘止’字，正是規勸那些闖山之人，至此可止，莫要往前。”

    蘇芒點了點頭，心中想的卻是，難怪我們祖祖輩輩只在山腳生活，原來是上清宗將整個山頭都佔了，不許旁人靠近。

    秋音牽著蘇芒的手，一路往上走去。蘇芒本覺得有些難為情，但對方手心傳來一股暖流，令他通體舒暢，腳步也變得輕盈許多，想來是秋音在暗中照顧自己，於是也不再想著抽回手，以免駁了對方的好意。

    再走出一段路，蘇芒忽然聽見隱隱的雷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