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章 他撈到了月亮
薛音兒全身都在發抖,眼珠幾乎要脫離眼眶,死死地盯住信上的文字,指關節一點點收緊,捏得指尖泛白。
陸時棠在旁邊神色懨懨,靜靜地看她,並不意外她的反應。
一個外室婦,一個外室子,本身就是見不得人的存在。又怎麼可能擺脫這種骯髒的身份,去上陽都的定遠侯府呢。
他真不懂阿孃在想什麼,更看不懂她近乎癲狂的一廂情願的情愛。
薛音兒尖叫起來,把信撕得粉碎,急切地拉住陸時棠的胳膊,薄唇抖個不停。
“怎麼辦……阿時……怎麼辦……”她說話是哭腔,“你爹爹要和我生死不見……怎麼辦……”
陸時棠不說話,皺著眉頭在思考怎麼回答。
薛音兒的聲音慌亂不堪:“你爹爹的長子死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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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時棠有個異母的兄長,乃定遠侯正室夫人所生,名喚陸成均。
作為定遠侯唯一的嫡出子,陸成均自幼被悉心教導。定遠侯本武將出身,原是盼著陸成均子承父業,只可惜陸成均孃胎裏帶了弱症,自小就病痛不斷,更無法舞刀弄槍,遂才苦修學術,望日後走文臣道。
陸成均勤勉端方,被上陽都學子稱作清雅公子之首,上至中庸臣禮下至詩書文華無一不通,還曾被皇帝親口誇過“此子前途不可限量”。
但隨著年歲的增長,陸成均的身體越來越差,近幾年更有油盡燈枯之勢。
定遠侯四處奔波尋找治弱症之法,近一月來終有眉目,本是帶著對症的藥方藥材準備返回上陽都,卻被薛音兒在半道攔住,耽擱了兩日。
正是這兩日的耽擱,讓陸成均沒能等到最後的希望。
“他怪我去找他,害他陰差陽錯,錯過了救他長子的時機……”薛音兒捂著臉痛哭,精緻描畫的妝容被淚水糊成一團,斑駁地暈開。
“這樣嗎。”陸時棠很輕地嘆了口氣,勉力讓自己的口吻聽起來帶著遺憾。
事實上他的情緒依舊十分平淡。
“怎麼辦,如今可怎麼辦……”薛音兒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,用力地握住他肩膀,試圖從他深若幽潭的眼眸裡尋找答案。
陸時棠微微側頭,露出一些迷茫:“我不知道呢阿孃。”
“你不知道?”
薛音兒暈開一片的妝容,像附著的滑稽面具,瀲灩的鳳眸死死地盯住他,忽而迸發出恨意。
“那我要你還有什麼用,你不如去死好了。”
薛音兒是這麼說的,也是這麼做的。
她發瘋一樣,一腳踢在陸時棠的膝窩,將手邊能夠到的東西全都向他身上砸去。
“都是你害的,要不是為你去討名分,我不會被他怪罪。”
瓷器摔碎一地,那些尖銳的鋒利的碎片,被薛音兒當做發泄的武器,朝陸時棠的身上劃。她眼尾紅得駭人,丟開碎瓷片又伸手掐上陸時棠的脖頸,用力地一寸寸收緊。
陸時棠任由她掐著,神情好似槁木將枯。
他的血從一道道傷口裏滲出來,將薛音兒華麗昂貴的外衫染得猩紅斑駁,直至他感覺窒息的死亡感快要將他吞沒,力氣用盡的薛音兒才鬆開雙手,跌坐在地捂臉痛哭。
陸時棠麻木地站起來,喘息幾聲,表情卻像在笑一樣。
“阿孃還有事嗎,無事的話我要出門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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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時棠在湖中央的小舟上坐了很久。
他身上的傷疼得厲害,像有千萬只蟲蟻爬在上頭啃咬,血色滲出裏衣一層層透出來,在深色的衣襟前暈開成片溼漉。
只是衣衫色深,不仔細瞧是瞧不出來的。他向來都只穿黑色的衣衫,這樣即便身上沾了血,也沒人能瞧見。
他平靜地望著湖面,晚霞如傾倒的染料,在天際暈開層層疊疊的紅影,湖面倒映著霞光,伴隨著夕陽漸落也一點點暗淡下去。
黃昏被黑夜取代,月光爬上他的臉頰,他抬頭,眼底是死水一般的孤寂。
“是第五日了。”他喃喃低聲。
她會不會忘記了。
他忽地又想起了薛音兒尖利的聲音。
——你不如去死好了。
抬頭淡淡看向遠方,沒有她的身影。
或許是忘了吧,忘了也好,不要緊的。
湖水在晚風中波瀾曳動,湖面將他狼狽的模樣照得分明,彎月也映在湖心,暖白的光亮包裹著皎潔月牙,彷彿觸手可及。
陸時棠很淺地笑著,搖搖晃晃站起身,閉眼睫羽傾覆。風吹過他的衣襬,拂過他的髮梢,如無形的手托起他的雙臂。
他身體繃直,朝湖裏倒下去,湖水從四面八方涌來,將他淹沒。
明明夏夜那樣熱,可陸時棠卻覺得湖水冰冷刺骨。他沒有任何掙扎,任由自己的身體下沉,無盡的黑暗將他吞噬,水中的月也只是虛影而已。
……
“陸時棠——”
隔著深藍的湖水,他恍惚中聽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。
“陸——時——棠——”
雲知渺在湖邊大喊,望著靜謐湖面和湖中心飄搖的小舟,撓了撓頭。
“奇怪,人怎麼不見了,剛剛明明看見人坐在小舟上。”
她深吸一口氣大聲喊道:“陸時棠,你在不在啊,上回你說要吃甜羹的,我都帶來了!”
隔著湖水,她的聲音一陣陣迴盪。
陸時棠睜開眼睛,月色又照下來,透過深邃的湖,他隱約看見了光亮。
“陸——時——棠——”
少女的呼喚是無形的線,攀上他的四肢,一寸寸纏繞,將他與冰冷的湖水隔絕。
他向上遊,掙出了水面,溼漉漉的頭髮貼在臉上,急促地呼吸喘氣。
他們隔得很遠,可陸時棠還是看清了雲知渺的樣子。
少女朝他遙遙招手,隨風飄動的衣裙是一抹淺淺素色。
“原來你在啊,大晚上在湖裏做什麼?”見他陡然從湖水裏鑽出來,雲知渺還嚇了一跳。
陸時棠定定的看著她,這一眼有一生那麼長,良久後,他的眼底蓄滿星光,有星河萬丈。
“我在撈月亮。”他笑著說道。
少女也看著他笑,促狹道:“少年人總是有稀奇古怪的想法,水中月鏡中花吶,你能撈到嗎?”
他說:“撈到了,我的月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