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章 我想吃甜羹
陸時棠還是一聲不吭,任由薛音兒用力地搖晃他。
沒有聽到滿意的答覆,薛音兒眼中的瘋狂猶如火焰越燒越烈,猛地一把將陸時棠推倒,扯住他的黑髮向後一扯。
陸時棠被扯得被迫仰頭,少年人的肌膚是冷玉般色澤,頸上的傷口已結成血痂,下頜弧度緊繃着,如同被肆意擺弄的木偶,唯有那一雙眼睛空洞無神。
“阿孃,你累了。”陸時棠喃喃道,“我也累了。”
薛音兒古怪地笑起來,胡亂抹去臉上的淚,鬆開了手。
“好吧,孃親是有些累了。”她沉默許久,忽而又平靜下來,纖纖玉手撫上陸時棠的臉龐。
“過幾日你爹爹會送信來的,他答應我了,總要給我們母子一個交代。是入侯府也好,繼續在這裏蹉跎也好,總要有個了結。在信沒有來之前,你哪裏也不許去,膽敢再和外人接觸,你知道孃親生氣的時候都會做些什麼,是吧?”
陸時棠垂著眼簾,掌心向裡收攏,緊緊地握著。
“疼不疼,孃親弄疼你了嗎?”
陸時棠搖頭,輕輕地笑,緩慢而無神地眨動眼睛,將嘴角擺出一個僵硬的上揚弧度。
“不疼就好。”薛音兒滿意了,渾身脫力般站起來,朝地窖方向走去,繡鞋踩過地板悄無聲息,裙襬慢慢消失在盡頭。
陸時棠保持著原來的姿勢,目光注視著那抹茜色衣衫遠去,良久也沒有動。
其實他早就習慣了這樣,十幾年來都是如此的。
世上的歡愉與溫情,大約都與他無關,阿孃出遠門的這一個月時光裡,短暫的輕鬆歡愉都是他偷來的,就像一隻老鼠竊取酒宴上的珍饈,臨了依舊要回到陰暗發臭的地下。
他閉上眼睛,享受著四周死一樣的沉寂。
“——叩——叩”
“——叩——叩”
是什麼在響。
悶長的敲門聲夾雜著夏蟬高亢的鳴叫,將黑霧般的沉寂擊得支離破碎。
陸時棠慢慢睜眼,透過抄手遊廊的方向朝外看去。
隔著宅門,雲知渺站在簷下一遍又一遍地叩動銅環。燥熱的夏風將她額前的發都打溼,梳向兩側的髮髻也如泄了氣的皮球搭攏下來。
鼻尖上冒起細細的汗珠,她叩得手痠了,停下來喘幾口氣,雙手攏在眼尾兩側聚攏視線,俯身貼向門縫中央,試圖看看薛宅裡的情形。
她還未看清,一道黑色的影子便將門縫遮住,隨後宅門從里拉開。
少年看見她,波瀾不驚的面容有一瞬觸動,立時將冷漠的表情收斂好,換上溫和無害的笑。
“你怎麼來了?”他一隻手握在門上,望見她被汗溼的額發,不自覺抬手用袖子替她擦汗。
“我來看看你啊。”雲知渺朝他笑了笑,兩靨生花,瓷白的肌膚透著淡淡淺粉,“你……還好吧?聽說你孃親回來了,可有……對你不好?”
少年搖頭,頸上的傷已被衣領遮得嚴嚴實實。
他道:“我很好,你別擔心。”
雲知渺將他上上下下一通打量,沒看出什麼端倪來,但隱約總覺得他情緒不對。
“陸時棠,你好像在難過。”
“我沒有呢。”少年淺淺地笑著,爲了讓她放心,還將笑的弧度拉大,兩丸眼眸裡映著她的模樣。
風將他的髮絲揚起,他就那樣望著她,看得認真極了。
他忽然說:“我想吃甜羹。”
在少女驚訝的目光中,他補充道:“要放很多很多糖,很甜的那種糖羹。”
雲知渺唇角一翹:“你不怕齁啊?”
陸時棠道:“無妨,只是特別想吃……可以嗎?”
“當然可以啊。”雲知渺扶了扶被風吹得七歪八扭的髮髻,“你等著,我這就回去給你做。”
“不必著急的,過幾日吧,最多五日。”陸時棠睫毛一顫,旋即又用苦惱的口吻說,“近來懈怠了課業,阿孃有些不喜,容我這幾日補上課業程序,就出門尋你,好不好?”
“那一言為定。”
雲知渺伸出手,小拇指翹起,見陸時棠不解其意,於是又拉過他手腕,輕輕勾住他小指頭,隨後捏著他的拇指不輕不重地蓋了章。
“那我走啦,過幾日見。”
“好……”
少女同他告別後,轉身朝前走,走時一步三回頭,見他還站在門前,遠遠伸長手臂再次招手告別。
日光照在她的髮髻上,灑在她的衣裙上,她的背影也被勾勒得暖光熠熠。
陸時棠目視她的背影,從纖細一抹到消失不見,唇邊的笑容一點點掉下來。他抬頭看天際,遠處烏雲慢慢地遮過日光,濃墨翻滾的雲彩呈聚攏趨勢,好像要下雨了。
希望她走快些,別淋到雨纔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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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時棠整整四日沒有出門。從前那十五年大多都是這樣,他從未覺得哪裏不習慣,可如今卻好似空落落地,覺得自己像是隻被折斷了翅膀的鳥雀,困在籠子裡難以掙脫。
他想,大約是因為鳥雀去過了青空,見過了朝陽,所以纔會因再次囚入樓閣而難過。
薛音兒還是照舊酗酒,一日十二個時辰至少有六個時辰都待在地窖裡。她好像也不會飢餓,以酒果腹,猶勝飲天上仙露。
陸時棠每日晨起練劍,午後習字溫書,其餘時間便是坐在廊下發呆。
有時他會將那隻沒送出去的珠花拿在手上,反反覆覆地摩挲,猜想少女此時在做什麼。
書信是在第五日送進薛宅的。
薛音兒焚香沐浴後,將信鴿送來的信件捧到陸時棠面前,親暱地挽著他的胳膊。
“阿時,你想不想看呢?”薛音兒鮮少有這樣溫情的時候,豔麗的面容上添了幾分慈愛。
陸時棠面無表情地配合着點頭,仍舊像個木偶般被她扯來扯去。
“那孃親念給你聽。”薛音兒溫柔地笑,抬手挽過耳廓鬢髮,好似將要拆開的信是情郎字字繾雋的相思之語。
抖開淡黃色的信紙,薛音兒露出少女般憧憬期待的神情,只是這樣的表情只維持了片刻,就在那些飛龍走筆的字跡中,一寸寸地裂成齏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