剛剛這名男子在緊急關頭的舉動，讓女孩由衷產生了一絲感激和信任。直到對方回過頭來，這一絲信任和感激頓時變成了恐懼。

    這個人，是和之前甩錢給她的那個小年輕一桌的酒友之一。

    他正臉長得也不怎麼面善，濃重的眉毛和細眼睛毫不相配，臉頰也瘦得凹進去了，愈發顯得後槽牙的地方肌肉突出。那不是正常的方下巴，而是用力過度產生的橫肉。

    平時總咬著牙發狠的人，纔會有這種面相。

    這名男子身上也有濃重的酒氣，但他眼睛透亮，酒精還沒有麻痺他的腦子。

    他向女孩攤開手，表達自己沒有歹意。

    而這一刻，我的視角成了他面前的女孩。

    他的眼光從熒幕上直視著我，操著口音濃重的本地方言，問我要不要去醫院。他說去報案是沒用的，這裏經常出事，開店的和喝酒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門路逃脫懲罰。而那些無辜的人反會遭到報復，最好不要再提今晚的事。

    我……不，是這個女孩，搖了搖頭，說自己不去醫院，也不會把事情說出去。

    受傷的雙手滿是鮮血，剛剛那個男人拽著她離開的時候，刻意沒有碰到她的傷口，而是拉著她的小臂跑的。

    有時候下意識的舉動，比起面相更讓人安心。

    巷子裡有人在大吼大叫，面前的男人抬頭望了一眼，對女孩說：“完犢子，他們找我呢，我得趕緊撤，你家離得遠不？自己能回去嗎？”

    暴怒的吼聲在夜裏傳得很遠，女孩遲疑不久，對他答道：“帶我走吧。”

    他們穿過巷子，走出了孤零零的大樓，隱匿於周圍寬廣的荒草野地。不遠處的公路上開過一輛又一輛巨大的油罐車，連帶著附近的地面轟隆隆震動。

    荒地走出去幾裡，就是附近農戶的稻田，這個季節水稻還是綠的，月光照在灌溉的水渠上異常明亮。

    兩個人都沒有說話，直到水渠邊上，管道延伸出一截，支稜在小水塘上方，像個巨大的水龍頭，嘩啦啦地往外冒著冰涼的清水。

    那個男人幾步蹦到前面洗了把臉，招呼女孩過來，女孩本來就是鄉下人，很熟悉這樣的水塘，但她知道這水涼得過分，而且水塘看著小，其實水很深，一邊說著小心，一邊慢慢地靠近。那個男人拉住她的手腕，她愣了一下。

    夜裏那個男人有些兇狠的臉看不清了，只有一雙倒映著月光的眼睛格外突出，這眼睛沒有一絲攻擊性，溫和又冷靜的樣子不符合他的年紀。

    他讓女孩坐下，藉着月光幫她拔出手掌上的玻璃碎片。他對這樣的事似乎很熟練，很快就把玻璃給清除了，然後用管道噴出來的清水給她清洗傷口。那個時候的人總是粗糙皮實的，不論受傷還是生病，都有他們簡單易行的處理方式。

    “為啥跑出來？你們不是一起的嗎？”女孩問他。

    “是，但那癟犢子太不是人。”

    女孩想了想，有點明白：“那時候是你和他吵起來啦？”

    “是啊，不好意思，把你給扯進來了。”

    他開始向女孩解釋，他們那一行人都是工友，其中幾個人靠偷工地上的材料掙了點小錢，喜歡顯擺。大家沒人說什麼，本來這個是心照不宣的秘密。

    但今兒晚上，一個小子喝大了，口無遮攔地羞辱另一位工友，說他追不到心儀的女人是因為窮，盤城的女孩給錢就能睡之類的話。甚至表示自己現在給幾張票子，就可以把那個女孩睡到手，到時候讓他在旁邊等著接班。

    被羞辱的工友性格懦弱，不敢還口。結果那群人合起夥來，變本加厲地嘲笑侮辱，終於讓這名男子看不下去了，他先拍桌子罵了回去，對方囂張慣了，加上二兩黃湯壯膽，兩邊就硬槓起來。

    在這種時候，三句話以內拳頭就得上臉。

    對方的人先動的手，酒瓶子甩出去砸的就是他，他這麼一躲，酒瓶飛出去摔在地上，沒成想讓無辜的女孩遭了一劫。

    女孩聽完反而大笑起來，爽朗地接受了這個荒唐的事件：“我咋這倒黴啊！”

    男子也苦笑：“嗐，也是巧，要不是怕再傷著你，高低我今兒得留那兒給那小逼崽子腦袋幹開瓢。”

    “你們咋這麼暴力呢？給人腦袋幹開瓢，你不得進裡頭？”

    “不怕，十年出來又是一條好漢。”

    “那不行，咋能這麼想，你挺好一人，憑啥爲了那種人進去。”

    男子沉默了，盯著微風吹動草尖看了好一陣，反問女孩：“我哪兒好了？”

    女孩揪著野草：“我瞅你挺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根本不瞭解我，我一點兒也不好。”

    女孩“噗嗤”一笑：“咋有你這樣的人，說你好還不行。”

    男子跟著笑起來。

    他們晚上一起原路走回去，女孩讓他送自己到租住的賓館樓下，巷子裡的人已經都散去了，地上還有沒幹的酒漬和血跡。男子看了一眼她的住處，皺著眉問她一個小姑娘怎麼住這種地方，一點兒也不安全。

    女孩坦誠地說自己沒錢，出來闖蕩只能先住這裏了，至少離工作的地方近一點。男子還是搖頭，讓她以後不要再和其他人說自己隻身出來闖蕩，也不要告訴別人自己在這兒工作。

    “這不是啥好地方，住你這棟樓的人沒一個好東西。還有，你這樣小丫頭，在那兒工作容易學壞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能。”

    “每個剛來的都這麼說。”

    “你對這兒挺熟唄？”

    “那是，這棟樓就是我們建的，沒這樓我就在這兒。”

    他注視著這棟樓的眼神，像個父親看著不爭氣的兒子。

    女孩挺驚訝：“你這麼大年紀啦。”

    男子氣笑了：“誰那麼大年紀了？這樓才兩年！”

    兩個人視線一碰撞就停不下來地想笑，好幾次剛張開嘴，話都說不出來。男子撓撓脖子，把臉轉過去，說：“以後你就說，你在盤城有個大哥，想招惹你的人就會小心點兒。”

    女孩沒反應過來：“我哪兒來的大哥？”

    男子把脖子都撓紅了，低低地說了聲：“傻丫頭。”

    女孩恍然大悟，懟了他一胳膊肘：“誒！大哥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