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雲寧依稀記得，姨母跟母親不一樣，她是個很溫和的人。

    在宮裏也不爭不搶，偶爾還會哭著想家。

    謝雲寧的舅母出身雲州，爽利潑辣。

    她不太像是個母親，相反，宮裏的姨母更像是他的母親。

    謝雲寧依稀記得，姨母是在重陽之後走的。

    重陽宮宴上，才六歲的謝雲寧穿一身江南鄒紗，看上去白淨乖巧。

    他宴會時一直被天德帝抱在腿上。

    頭頂上是天德帝粗重的呼吸。

    天德帝懷裏有股詭異的腥羶味。

    他身上熱得厲害，衣袍底下也溼黏。

    謝雲寧覺得難受，吵著鬧著要下去玩。

    天德帝卻將他摟得更緊，眼神也逐漸兇狠。

    謝貴妃勸了兩句，卻被皇帝厲聲喝止。

    呆愣愣的謝貴妃當場就流下淚來，一場好端端的重陽宮宴不歡而散。

    天德帝衝一向柔順的謝貴妃發了火。

    隔壁一直傳來吵罵聲和叮叮噹噹的打砸聲。

    小小的謝雲寧蹲在角落裏，用手捂著耳朵。

    “砰！”

    暴怒之中的天德帝一腳踹翻了屏風，伸手去抓謝雲寧。

    然而謝貴妃的速度比他更快。

    她一把搶過謝雲寧，抓著他就往宮外跑。

    謝雲寧還記得，謝貴妃穿著的鞋被她半路甩脫。

    謝貴妃見勢不好，一把抱起謝雲寧。

    她頭髮散了，滿頭青絲糊在臉上，沾滿鼻涕眼淚。

    謝貴妃的脖頸上有烏青的淤血，手肘上也帶著掐痕。

    她的手臂上帶著汗，被風吹過之後透著一陣陣的冰寒。

    她的手也打著顫，腳下步子不穩。

    天黑路滑，謝貴妃慌慌張張，沒跑幾步就被絆倒，撲通一聲摔在地上。

    謝雲寧慌忙起身，顧不得身上有多疼，就要檢視謝貴妃的情況。

    然而謝貴妃卻將他一把推開。

    “阿寧快逃！跑啊！”

    離開這吃人的皇宮，離開龍椅之上那個瘋子，離開他懦弱的父親.......

    謝雲寧呆愣愣的站在原地，耳邊是不住地嗡嗡聲。

    背後傳來太監宮女急促的腳步。

    那些人的臉被燈籠照得煞白。

    猩紅的口脂糊在宮女和嬤嬤的臉上。

    她們朝謝貴妃笑，抬手將她架起來。

    “貴妃娘娘吃多了酒，您要把謝小公子帶哪去？”

    太監慘白的臉在謝雲寧面前放大。

    “謝小公子，天黑路滑，跟奴才回宮去吧。”

    他身上帶著濃烈的腥臊味，似是尿騷，又混合著沉沉的脂粉香氣。

    謝雲寧猛地一把推開他，撒腿就往宮外跑。

    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謝家的，只記得醒來之後看見了舅舅。

    舅舅說他發了整整三日的燒，再醒來時，聽見的就是謝貴妃的死訊。

    謝雲寧平靜的敘述完，彷彿說的只是旁人的故事。

    楚依依咬著下唇。

    “那狗皇帝就沒有半點報應？”

    謝雲寧忽然笑起來。

    “報應？只要他還有一天坐在皇位上，我娘和我姨母的冤魂便一日不得安寧。”

    他捧起楚依依的臉。

    “我也許要幹一件抄家滅族的大事。若是失敗，你願意隨我一同赴死嗎？”

    謝雲寧的眼底閃著光，似是有淚滴滾過。

    楚依依的唇顫抖了兩下。

    謝雲寧在心底輕笑，果然，還是他奢望過多了。

    然而下一刻，甜香味就將他包圍。

    柔軟的觸感一觸即分，謝雲寧有些怔忪的撫摸著自己的嘴唇。

    楚依依靠在他懷裏輕聲說道。

    “我從沒聽過替天行道還要被抄家滅族的。讓他多活了那麼多年纔是天道不公。”

    楚依依話鋒一轉：“皇帝為什麼看上去那麼像個瘋子？”

    “因為他兩個好兒子。”

    謝菲菲死後，天德帝便不太正常。

    他開始不上朝，醉心於求仙問藥。

    彼時有一個胡僧，向天德帝兜售長生不老的秘法，名為醍醐灌頂。

    說是佐以仙藥，能看見轉生之後的世界。

    不知是確有其事還是宮內杜撰，宮中上下只說，天德帝夢見了羽化登仙的謝貴妃。

    從那之後，天德帝便開始燒丹煉藥，將朝中大小事務全權交給身邊的太監。

    謝雲寧冷笑：“你知道那老東西吃的是什麼藥嗎？”

    楚依依搖搖頭。

    “五石散，白鉛，硃砂，太陰血。”

    楚依依聽出了一身雞皮疙瘩。

    “鉛吃多了會令人發瘋，燒過的硃砂之中會生出水銀。”

    而太陰血，可憐的就是宮中的宮女。

    十幾年來，不斷有民間的妙齡女子被送進宮裏供給皇帝取血。

    謝雲寧前世曾經見過一批。

    她們明明只是雙十年華，卻枯槁憔悴如同四五十的老嫗。

    楚依依聽了只覺得一陣惡寒。

    “他怎麼就沒直接吃死？”

    謝雲寧臉上生出鄙薄的神色：“天道不公而已。”

    馬車吱呀一聲在謝府門口停下。

    楚依依剛要下車，卻看見門口停著的一輛輛馬車。

    楚老太君已經喝了三杯茶，卻遲遲不見楚依依的人影。

    她等得心焦，恨不得直接進宮尋找。

    可一邊的謝老夫人也是個人精，隻字不提楚依依的身世，只一個勁的說車軲轆話。

    楚老太君面色難看。

    這老貨果真油滑，若不是有事相求，她早就拂袖而去了。

    謝老夫人卻一副渾然不覺的模樣，拉著楚老太君欣賞謝府中心那顆巨大的梨樹。

    “你看這梨花，開的多好！”

    楚老太君心中不耐煩。

    不過是一棵梨樹，謝家敗落成這樣了，連一樹梨花都稀罕？

    然而這一眼，讓楚老太君忘了嫌棄。

    巨大的樹冠遮蔽了天空。

    這宅子許久沒人打理，這棵樹卻還活著。

    片片梨花如同霰雪一般從天空飄落，落地變作香塵。

    謝老夫人嘆了口氣：“我女兒生前最喜歡梨花，她那綿軟的性子，跟梨花最是相配。”

    可惜謝婉兒最終還是成了謝貴妃。

    宮中見不得這種分離之花，卻滿地是分離傷心人。

    楚老太君趁機扯開話題。

    “這夫家還是得跟孃家相配纔好，嫁進天家的女子，有幾個是能夠自己做主的。”

    她轉頭衝楚依依笑笑。

    “你就是依依吧，快，叫奶奶。”

    楚老太君臉上帶著慈愛的笑。

    可楚依依想起的確是她前世的嘴臉。

    前世的楚老太君也是這般慈愛的笑著，讓她嫁進三皇子府的。

    楚依依定定的站著，表情冷淡。

    “抱歉，我不知道我還有這一門親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