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3章 重陽宴
霍雲城被索在小魚懷中,一時間動彈不得,也不敢亂動,整個人僵挺地躺在榻上,思緒是從未有過的慌亂。
他費了好大的勁兒,才讓自己的呼吸沒有那麼急促,卻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聲,擂鼓一般,吵得他耳膜陣陣酥麻。
卻不料身邊這位,非但沒有絲毫不適,反而沒一會兒便熟睡了去。腦袋自然地擱在他腦袋上,脖頸子正對他的眼睛。
方纔一路顛簸,她領口半開,霍雲城一睜眼便是雪白的脖頸和稜角分明的鎖骨,一時間不知所措,又閉上了眼睛,心跳又狂亂了幾分。
小魚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馨香,和方纔所聞到的藥香味兒不一樣,這一股子馨香彷彿是從她身體裡散發出來的,還帶著溫熱的氣息。不像藥香,太過冷僻。
霍雲城呼吸著這股馨香,沒多久,竟也放鬆了下來,身子不再緊繃。或許是方纔太過緊張,甫一放鬆身子,濤濤睏意便襲來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馬車停下,外面的小廝輕聲喚:“大人,到山腳了,得換轎子了。”
小魚睜眼,正欲起來,卻覺得胳膊已經是半麻,稍動一下便酥癢難耐,這才發現懷裏還有個人,正睡得安心。
“再等會,我乏倦得很,叫她們先上吧。”小魚道。
小廝不疑有他,時晏身子不好衆所周知,突然乏倦了要歇一歇,也不是什麼怪事。
待到其他馬車上的人都上了轎子,往山上去了,霍雲城才堪堪翻了個身,迷糊著睜開了眼睛。
“醒了?”
霍雲城一個激靈坐了起來,看著半臥在身邊伸著胳膊的小魚,想起來自己是如何睡著的,冷汗都冒了出來,艱澀道:
“大、大人……”
“醒了就準備下車吧。”小魚沒打算逗他,整理了一下衣衫,便坐了起來,“該換轎子了。”
霍雲城扶著小魚下車,才發現方纔的車隊已經只剩下他們這一輛了,其他人早就坐了轎子上山去,馬車也駛回了城中。
自己這是睡了多久?霍雲城一陣後怕。
來相國府這半年多,自己幾乎沒睡過一晚囫圇覺,不是因為噩夢連連,就是警惕性太高,總怕有殺身之禍。
再加上後院的那些男人們當真個頂個的難搞,他還得提防著誰心情不好拿他撒氣兒,故而這麼長時間來,他幾乎都是淺眠,未曾熟睡。
可方纔,他分明是睡死了過去。別說連車隊撤離的聲音都沒聽到,就說現在他渾身清爽,精神抖擻,便知道他方纔睡得多好了。
誰能想到,自那件事之後,一場好覺也是一種奢求?
更讓霍雲城心中惴惴不安的,是小魚的態度。她是沒睡的,卻在這兒等到自己睡醒?為什麼?
是巧合?還是……爲了他?
霍雲城暗暗搖頭,將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甩向腦後去。爲了他?他多大的臉?他算什麼東西!
怕是有什麼事要處理,恰好他睡著吧。
上山的轎子偏小,霍雲城不能再和小魚同乘,身為“隨侍”,他應當站在轎子視窗,隨時聽候小魚的吩咐。
約莫一半的路程,小魚被顛簸得受不了,抬手叫停了轎子,道:“我自己爬上去吧,你們先走,我緩緩便到。”
轎伕嚇了一跳,連忙跪地求饒:“大人饒命!是小的抬轎不好,顛簸了大人!小的甘願受罰!”
霍雲城皺眉,不忍去看。
這轎伕一類盡出力氣卻不討好的活計,大都是男人來做。
這些男人早年嫁不出去,家境又貧寒,爲了能給自家姐妹賺取娶夫侍的彩禮,只好出來做些賣力氣的活計。
別瞧著可憐,若是姐妹娶親錢不夠,他們還有可能被賣掉,以此湊夠人家的娶親錢。
有的運氣好些,謀了大門大戶的活計,可若攤上如眼前這位主子一般的,又得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,生怕行差踏錯,便是死無葬身之地。
如此想著,霍雲城心口堵得慌,他倒是想幫轎伕說話,可自己尚且是個泥菩薩,又如何能幫人家說得了話?
於是他只能身子微微偏開,抗拒的半背對著小魚。
“你沒做錯什麼。”卻聽小魚這般說,“我在轎子中悶得慌,不如下來走兩步。”
說著,小魚走下了轎子,拍了拍轎伕的肩頭:“你不必憂心,且上去吧。”
這是誰也沒能想到的,轎伕愣了半晌,連忙謝過小魚的大恩大德,一步三回頭地上山了。
小魚斜睨了滿臉錯愕的霍雲城一眼,笑著輕嘲:“怎麼?覺得我這殺人不眨眼、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頭,定要將他生吞活剝,抄了滿門?”
霍雲城回過神來,連忙道:“不敢。”
小魚哼一聲,揹着手往山上去,悠悠飄來一句:“你霍雲城有什麼不敢的?”
……
甫一登頂,就見幾個穿著官服的女人笑著湊上,作揖行禮後調笑道:
“相國大人來遲了,我們都吃了一輪兒了,您再晚些,只能吃得剩菜剩飯了。”
小魚淺笑著點頭還禮,道:“呦呦鹿鳴,食野之蒿。我有嘉賓,德音孔昭。你們務必吃好喝好,莫要叫旁人說我慢待了你們。”
“豈敢豈敢!”大家笑著應和,擁著小魚走上正席。
霍雲城跟在身後,表面低眉順眼,實際上正在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周圍的人。
雖說半年前霍家已經徹底倒勢,但那件事來勢洶洶,並非白蟻潰堤,從根兒壞死,因此現在朝堂上理應還有一些顧念霍家舊情的官員。
若是能找到那些官員,和她們搭上線,查霍家當年的事情也就方便許多了。
只不過男子不能插手朝政,從小就深居後院的霍雲城並不知道當初霍家和誰交好,只能先觀察一二。
小魚坐下,說了兩句客套話,便和眾人舉杯共飲。
重陽節宴是時晏每年必辦的宴會,從十三歲起,年年如此。
她年少時說,重陽登高,遍插茱萸,遙望天邊,以寄相思。她是爲了她死在戰場,終其一生保家衛國的母親,在舉辦這宴會。
飲得稍多了,小魚臉頰泛紅,望著天邊,舉杯往天上敬了敬。眾人皆是斂容,紛紛舉杯起身,朝著天邊敬酒,隨後跟著小魚一起,一飲而盡。
旁人都道是時晏遙敬母親,可實際上,卻是龍一一告訴小魚,時晏唯一的執念,就是她的母親。
她願意獻出這具身體,唯一的要求就是,小魚必須和她一樣,敬愛她的母親。
霍雲城此時也大概明白了什麼,站在後麵抿了抿唇,面上少了幾分血色。
是血海深仇啊。
這就是她要帶自己來這裏的原因嗎?爲了讓他知道,誰纔是當初害死時將軍的罪魁禍首?
他暗暗攥緊了拳頭,閉上眼睛。
他如何不知道啊?
美酒飲罷,王錦屏笑著走上前來,熟稔地坐在了小魚身邊,半是氣惱半是玩笑地說:“丫頭,別喝了!你自己的身子別人不知道,你也不知道?”
小魚又幹了一杯,眯縫著眼,似笑非笑地看著王錦屏:“我什麼身子?你倒是說說,我什麼身子?”
王錦屏只道她喝多了,便一把搶過杯子,嗔怪道:“你前些日子才發了病,這幾日剛好些,怎就如此不注意?那藥和酒相沖,我們好不容易將你從閻王手裏搶回來,你就自己要去見她?”
“哪能呢。”小魚也不爭,喃喃,“哪能呢?”
“哎喲喲,這是喝了多少啊!”王錦屏伸手在小魚面前揮了揮,見她目光呆滯,便知道準備好的詞兒是說不出口了,於是沒好氣地衝霍雲城道,“你怎麼看你家主子的?喝這麼多?”
霍雲城連忙反應,低著頭訥訥道:“是……大人恕罪,大人恕罪。”
他刻意紮下了腦袋,前兩日王錦屏還給他把過脈,他不敢讓她看到自己的正臉,以防被認出來。
若說這在場諸位有誰是最不可能和霍家交好的,那必然是王錦屏。他不能讓自己的計劃還沒開始,就暴露無疑。
“去,把你家大人扶到後面的行宮裏去。”王錦屏以手為扇,扇了扇自己臉上的薄汗,嫌惡地瞥了霍雲城一眼,再沒多看。
霍雲城領命,將小魚扶起。小魚當真是一癱軟泥一般,靠在霍雲城身上,一步也走不得。
“你把她抱起來呀!”王錦屏不耐煩了,“你怎麼伺候人的?等她醒了,我就叫她把你換到三等僕人去!”
霍雲城耳根燒得疼,可這個時候他也不能抗拒,若是被王錦屏發現端倪,他就哪兒也別想去了。
於是心一硬,將小魚打橫抱起,往行宮去。
小魚身子軟得像是一汪水,霍雲城是手不敢用勁兒,步子不敢放快,自己卻一點兒也沒意識到,自己對待這個仇人,竟是如此小心翼翼。
行宮是女皇在終南山問道修行時修建的,後來拜時晏為相國的時候,賞給了時晏,卻仍保留了行宮的稱呼。
一入大門,便有人上來接,帶著霍雲城找到了時晏住的殿,這纔算將手中的金疙瘩給安穩放下來。此時霍雲城依然是滿臉滿身的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