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們立足人界，就要遵守人族的規矩，人界至尊為帝王，或者叫皇帝，或者叫聖上，指的都是同一個人，他的是非功過，輪不到我們來評說。”

    蕭寒壓著嗓子解釋道：“我們能為他保留這份卷宗，為他保留所有真相，已經是仁至義盡，如果這份卷宗落到有心人的手裏，我重嘉派上下，定難逃滅頂之災！”

    “為什麼？他很厲害嗎？你們重嘉派那麼多人，還打不過他嗎？”漓若並不太明白。

    “人界規則，地位高低並非由戰力來決定，而是……”蕭寒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去解釋這個事情，“就像、就像你們的神君，他傳達命令，號令眾神，並不是因為他有多厲害，而是因為他能夠被眾神信服、擁戴。”

    “神君可沒有你們的聖上那麼可怕，前不久，我們還聯手擺了他一道。”提起此事，漓若還覺得頗為解氣，“再說了，你們這個聖上都這樣了，你們還信服他？他能爲了一個秘密，就殺人家全家！還找人來冤枉他！他比李長櫟還壞！”

    蕭寒滯住了，他一向以來所接受的教育都是忠君愛國，即便遠在千里之外，也一向是上有令，莫敢不從，卻從未想過還有一句話叫“君若不德，彼可取而代之。”

    “神女大人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在哪裏，我要去找他問問清楚！”漓若越說越氣，“如果沒有他，說不定李長櫟就能做個好人呢？也就不會有那麼多無辜百姓被害，歸根到底還是你們那個“黃弟”不對！”

    “神女大人，人界事，自有人界運轉法則，您最好……袖手旁觀，否則，打亂了人界運程，會發生什麼樣可怕的後果我們誰都無法預料。”蕭寒聞言正色道。

    恍如一盆涼水從頭澆到尾，漓若氣沖沖的興頭一下子滅了大半，是啊，她怎麼忘了，她是個神，她是沒有資格管人界事情的。

    “那、那難道就這麼隨他去了？他的冤屈，他全家這麼多條的性命，就這麼、就這麼算了？”

    她不可置信地後退了兩步，眼中有失望，有憤怒，也有不甘。

    “我們願意把一切交給時間。”蕭寒迎著她走上前去，直視著她的眼睛，琥珀色的瞳仁裡映出那個小小的她，他的神色堅定而淡然，“相信時間會給我們滿意的答覆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“息華？”

    息華緩步踱進漓若的棲霞殿，在她身後停下腳步，少女正挽起褲腳坐在小溪邊，兩條白生生的小腿沒入潺潺流動的溪水裏，如水般的白色外袍在水中像水草一樣擺動著，朦朧而美好。

    少女聽見動靜，抬頭朝著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。

    息華於是也在她身邊盤膝坐下，問道：“在想什麼？”

    說來也奇怪，以前漓若老是纏著他，跟屁蟲似的怎麼也甩不掉，總是惹得他不耐煩，可如今漓若不跟著他了吧，他又覺得身邊總是少了一個身影，聽不到漓若在他耳邊絮絮叨叨，他總覺得空蕩蕩的，沒著沒落。

    如今大局初定，而他又因為負傷賦閒多日，一時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，鬼使神差地就摸到了棲霞殿來。

    而看到溪邊那個臨水獨坐的身影時，他的記憶卻出現了一瞬間的恍惚，僅僅是那麼一瞬，他停下腳步，很快收回思緒。

    “在想……李長櫟。”漓若又沮喪地垂下了腦袋，“我翻看了他的卷宗，可把我氣死了，那個什麼黃弟簡直是太過分了！可是蕭寒說，世間因果迴圈，要我不要插手。”

    “蕭寒說得沒錯。”息華蹙起了眉頭。

    “息華，你說，司曜星君為他們安排命程的時候，依據是什麼？是美醜，還是善惡，或者貧富？為什麼有的人一生下來就什麼都有了，誰都要聽他的，犯了錯也自然有人替他頂罪，而有的人明明想做個好人，卻被逼著一步步去做壞人呢？”

    “不錯，居然學會思考了。”息華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，“不過這你得去問染墨，他占星的事情我從來都不過問。”

    “我纔不去呢，懷瑾姐姐傷心，他正陪著呢，還說要出去散心，我現在去，一定會被懷瑾姐姐打出來的。”說到這裏，漓若還後怕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腦門。

    息華若有所思：“我只知道，一定意義上，司曜的職責只是把每一顆脫軌的星子帶回原處——他其實也並沒有安排命程的權力。”

    “那他們的命運到底是誰安排的？我們的呢？”漓若追問道。

    息華不說話了。

    “如果……命運是可以被預測的，我們又是否還需要遵行命運？”漓若又問道。

    從重嘉派告辭回來的這幾日，她想了很多，甚至於冒出一個異常大膽的念頭——

    如果含舒早知道自己會因為懷瑾而魂魄缺損，百世輪迴，會不會從一開始就拒絕將她帶回重嘉派？

    如果李長櫟，或者說岳昶早知道自己會因為替“黃弟”診治隱疾而滿門抄斬，半生顛沛流離，會不會從一開始就拒絕替“黃弟”看病，或者……乾脆在看病時直接殺了他？

    如果蘭香早知道愛上嫚夭的結局，是十年生離和永世的死別，會不會從一開始就斷絕與嫚夭之間一切可能有的聯絡？

    如果……他們都沒有遵行命運，那會像息華說的，司曜會把他們強行帶回軌道，繼續那場為他們精心安排的盛大而荒誕的命運？

    會不會有例外呢？

    也許從此命星生出不一樣的軌道，一切從它偏離的那一刻開始，就走向迥異的結局。

    息華忽然閉上了眼睛，他的聲音沉肅而渺遠，一字一句地砸在了漓若的心頭：“你以為你看到的就是結局，其實在你看到它的那一刻，他就已經變化了，即便是司曜星君，也無法預料任何人的結局。”

    “什麼？”

    竟然是這樣嗎？

    漓若聽得似懂非懂，但她知道息華所說的，已經推翻了她之前思考的所有結論。

    “命運並非一成不變。”息華轉過頭來，黑沉沉的眸子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，他的眼底像是有一塊極黑的磁石，能把所看到的一切都吸入那暗無天日的眼眸深處去，漓若看不到他眼睛裏的自己。

    “它掌握在你自己的手裏。”

    一股柔軟的力托起了漓若的右手，誘使她張開手掌，露出掌心蜿蜒曲折的紋路，聽聞人界有“看手相定命運”一說，盛行一時。漓若自然是不信這些的，她的掌心紋路比她見過的所有人都要複雜，恐怕只有司曜的星圖能和她媲美，如果真有這一說，那她豈不是現在要分裂出十七八個分身來，纔夠得上那些紋路的複雜程度？

    “在我的手裏？”漓若愣愣地重複了一遍他說的話。

    “也就是說，如果命運安排我可以活一萬歲，但是我活到一千歲的時候，突然不想活了，就想把自己弄死，那麼，我是可以把自己弄死的，對吧？”她竭力用最直白的方式去跟上息華的思路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息華額頭青筋劇烈地跳了兩下，他似笑非笑地說道，“你可以試試。”

    “啊不了不了……我活得好好的，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完呢！我才捨不得死。”漓若訕笑著道。

    息華突然覺得今日來到這裏果然是個錯誤，於是站起身準備告辭，衣袖卻是一緊，原來是被漓若拉住了。

    “息華……”她吞吞吐吐。

    “怎麼？”息華一挑眉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你覺得懷瑾姐姐和……司曜星君在一起，好嗎？”

    息華沒想到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，想了想道：“這是他們的自由，我無權干涉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干涉的問題……是，你會祝福他們嗎？希望他們能永遠幸福？”

    “他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，我祝福與否，很重要嗎？”息華甚至在說“祝福”這個詞的時候，出現了一剎那的遲疑，顯見得對這個詞極為陌生，或者說不理解。

    “那、那那那你會羨慕他們嗎？”漓若只覺得後背慢慢地燒了起來，聲音明顯低了下去，說到最後的時候，要息華低下頭，把耳朵湊到她唇邊才能聽清楚她在說什麼，“會不會也想要有一個這樣的……永、永遠陪著你聊、聊天？”

    “什麼？”

    見息華依然滿臉的茫然，漓若氣得猛一跺腳，乾脆將心一橫，叉著腰大聲問道：“我們可不可以像懷瑾姐姐和司曜星君那樣？”

    息華聞言，卻只是微垂著頭，擰著眉靜靜地看著她，不說話，也不動彈。死一般的寂靜裡，漓若只能聽見自己心臟咚咚亂跳的聲音，像要從嗓子口跳出來。

    對峙半晌後，漓若率先敗下陣來，她其實早就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，只是在息華說“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裏”的時候，突然鼓足勇氣，想要為自己搏一搏。

    哪怕結局是失望。

    “算了，當我沒說。”漓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，然後將手撤了回去，一縱身躍進了溪水裏麵，一路沉到底，大腦飛速地旋轉著。

    她果斷在自己的小本本上，繼“尋找成元”、“集齊凝香淚”之後，又加了一條——

    “為息華找一顆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