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2章 行刺神君
神界,弒神山。
息華和司曜面對面坐著,他們的氣息已經平穩,如果不是身上都掛了彩,司曜的臉上還有一塊觸目驚心的淤青,不會有誰相信他們剛剛有過那麼一場幼稚衝動的打鬥。
星君還在火海里燒灼著,其實他並不好受,雖然並不致命,卻可以讓他一直痛不欲生,剛剛又被息華連揍了好幾拳,此刻腹部還在隱隱作痛,他的笑意漸漸勉強。
息華沉默著,拳頭無聲地握緊,又放鬆,又再次握緊,顯然有萬千心思,卻不知從何說起。
“你還想問什麼?”司曜的雙眼彷彿能洞悉一切。
“……她呢?”他終於抬頭,鼓起勇氣問道。但他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去稱呼她,失落的天地水神,湮沒於史冊間、連名字都成為禁忌的神女,還是他不小心弄丟了的愛侶?
司曜默了默,連空氣裡都瀰漫着異樣的安靜,這種安靜讓息華逐漸不安。
就在息華終於忍不住想要繼續追問的時候,司曜慢吞吞地說道:“如你所想,她死了。”
“死了?”息華顯然不信。
“我剛剛已經說了,重生之說虛無縹緲,子瑜,不是誰都能有你這樣的機緣,死了就是死了。否則,盤古、伏羲、女媧……那些上古大神如今又身在何處?”
息華身子幾不可見地晃了晃,他麵現痛楚之色,慢慢地彎下了腰去,但他卻不知道究竟是哪裏在痛。良久後,他才緩緩地抬手,摁住了自己並不存在的心口,那裏空無一物,並沒有一顆鮮活跳動的心臟,可是疼痛的感覺那樣清晰的傳來,竟讓他無法呼吸。
他並不知道,千里之外的棲霞殿中,那個被懷瑾劈暈、正睡得不知天地為何物的小水神,忽然也疼痛地蜷縮起了身子,抱緊了自己的膝蓋,像是嬰兒在母體的姿勢,脆弱而可憐,原本在水中恣意飄浮的身體慢慢地沉到了水底。
司曜注意到了他的異狀,嘆道:“妹妤臨死的時候,只求著我們不要告訴你——息華,她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,哪怕離了她,你也要好好活下去,你生來便是要與刀兵為伴,建立不世功業的,你的名字要鐫刻在神界的功*勳柱上,你的身影將被萬千神眾銘記,你的世界裏,不該僅僅只有一個妹妤。”
第一次從司曜口中聽到“妹妤”這個名字,息華有一瞬間的恍惚,雖然他已經基本推斷出了當年事件的始末,但妹妤的身影卻依然模糊,就連名字也是如此的陌生——六界從無生靈提起,史冊從無記載,而淵臣自始至終,都喚她“主人”。
原來,她是叫妹妤嗎?
妹,指少女,妤,指聰慧美麗,倒是很襯得起她。
息華一時也沉默了。他一向自詡智計過人,再繁雜的事務,再狡猾的敵人,於他來講都不過是信手拈來,可他到今天才發現,只不過那些事情,沒有發生在他身上。
他的心緒從未有過的紛亂,彷彿是憤怒,彷彿是悲傷,彷彿是經年的遺憾和彷徨,沉澱了三十萬年的畫卷在他面前展露全貌,他應該是有情緒的,他應該要去抗爭、去辯解、去復仇!
可他沒有心。
那些情緒初初誕生,就好像落到了一個巨大的漏斗裡,沒有一點停頓,就全都漏走了,快得他什麼也抓不住。
他不得不承認,司曜說的是對的,即便他知道了真相,也不能做得比原先計劃的更好。
“多謝。”息華站起身,已經準備離開,忽然又想起什麼,回身瞥了一眼司曜身上的傷,問道,“需要我救你出去嗎?”
司曜淡笑著道謝:“一切自有天定,不必你費神。”
息華冷哼了一聲:“有時候我真討厭你這樣的嘴臉。”
“彼此彼此。”司曜溫聲回擊,絲毫不落下風。
可是也只有他們,能夠真正明白彼此想要什麼,想做什麼,從一開始,就站在同一立場上。
“那個時候,你與……刑戈……如何?”
司曜短暫地回憶了一下,輕輕搖頭:“刑戈可沒你性格那麼惡劣,我們會並肩作戰,也會一起喝酒,喝多了他的話就會變得很多,說來說去都是那個神女。”
息華徹底絕了問詢的意思,冷然轉身離開。
就在這時,刑官鴻羽小跑著從外面跑進來,一面擦著額頭的汗,一面慌里慌張地在星君面前跪下:“奉神君之命,放星君出去。星君,請跟小神這邊來。”
司曜星君好整以暇地從火海里站起身,整了整自己凌亂的衣衫,又鬆開腦後的蔚藍色髮帶,將滿頭銀髮披散下來,小心地拔去其中被火燎過的焦發,再重新梳順紮起來——他的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苟,極盡精細,時間在無聲地流逝。
鴻羽跪得久了,終於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星君:“星君,您……啊,星君您這是怎麼了?”
他一眼就瞥見了星君臉上那道明顯的淤青,神色頓時慌亂——這可不是火海會造成的傷痕,而這裏除了星君就只剩下聖君……總不至於是星君自己打的吧?
難不成他又不小心撞見了什麼神界秘辛?
“星君,能看到您平安地走出去,小神心裏真是替您高興……”鴻羽擠出了兩滴眼淚,作勢拿衣袖去擦,“您是神界的頂樑柱,正是因為有你,大家心裏才覺得踏實,您要是出了什麼事,小神這心裏……您是不知道,這兩天您在裡面受罪,小神在外面也是一日日地熬著,恨不得能進來替了您去……”
這一番長篇大論饒是息華聽得多了,還是忍不住蹙了蹙眉,而司曜卻依然笑容溫和,眼神篤定,他上前來扶起鴻羽,淡笑道:“你的心意我都心領了,我的事情,你也不必放在心上,安心地做你的事情去便是。”
鴻羽慌忙稱是。
星君當先抬步離開,他彷彿早就猜到了這一場鬧劇的結果,對於神君為什麼突然釋放他沒有半分好奇。
“你就不想知道,你為何無罪釋放?”息華在他身後冷不丁地問,一旁的鴻羽頓時又開始擦汗,一雙手抖得如同風中落葉。
星君腳步不停:“知道了又如何,不知道又如何,該做的事情我依然會去做,不該做的,不會因為知道了什麼而就去做,萬物流傳,天道恆常,理應如是。”
“希望你等會還說得出這話。”息華跟在他身後腳步不緊不慢,火牢之後便是水澤,弒神山的入口已經遙遙在望,這裏的每一寸土地,他是再熟悉不過了。
就在這時,弒神山的入口突然出現了兩個神官,架著一個昏迷不醒的白衣女子快步跑進來,女子的雪白鞋子已經被鮮血染得赤紅,她的腳在地上拖行著,鮮血在他們身後淋漓了一地。
他們行進的目的地正是那一片由弱水引渡而來的水澤,一到碎冰拼成的浮橋上,他們動作麻利,已經扯下肩上如同破布娃娃一般的女子,就要往水下丟。
息華只覺得眼前一花,司曜的身影瞬間消失,再出現時,已經漂浮在了弒神山的入口,他的懷裏緊抱著的,正是那個白衣女子。
兩個神官還沒來得及反應,突然手中便一空,那個女子居然不翼而飛了。
然後他們便抬眼看見了漂浮在半空中的星君,他雙手穩穩託舉著懷瑾,額間印海大亮,四角星辰的印記飛速轉動,竟然慢慢地長出了第五個角!
他的身後,十三顆星子按照一個奇異的形狀排布,織成雪亮的光幕,數十條無形的線將他們連線在一起,形成一個複雜的圖案,其間無數小星子噼裡啪啦地閃爍著,將整座弒神山照得亮如白晝。
弒神山突然好像靜止了一樣,沒有發出一點聲音,水澤的弱水停止流動,火海里的火焰停止翻騰,就算是那曾經呼嘯橫行的風也突然偃旗息鼓,眾神跪伏在地上,大氣也不敢出。
在這樣強悍的威壓之中,只有息華還靜靜地站在原地,他閉目感受了身畔那觸手可及的殺氣,多麼熟悉的殺氣,多麼令他懷念的殺氣,他唇角緩緩地勾起,心裏暗道:“染墨,一向算無遺策的你,也會有失手的時候嗎?”
司曜如瀑的長髮在身後狂亂地飛舞,雙眼緊閉,戮星杖漸漸地在他身旁顯露出形跡,可他居然還在笑著,對著跪伏著的兩個神官溫聲問道:“她……犯了什麼罪?”
神官壓根不敢抬頭,他們哪裏見過這個模樣的星君,對視了一眼之後,都沒有說話。
“聽聞神界刑律,都要五名以上德高望重的神官會審,細數罪名,斟酌定罪,就連我也沒有例外——可是她為什麼,就跳過了這些流程?”
司曜繼續問道,懷裏的女子奄奄一息,陷入了深度昏睡之中,這樣大的動靜都沒有驚動她,可想而知,她之前遭受了什麼樣的折磨!
他們竟敢濫用私刑!思及至此,司曜身周殺氣更重,像是當場就要把這兩個神官撕碎。
神官被嚇得狠狠地哆嗦了一下,其中一個神官鼓足勇氣,才冒著必死的決心顫聲說道:
“她……她行刺神君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