後悔嗎？

    數千載光陰一縱即逝，他也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裏重逢他的轉世，其間他不知道已經歷了多少世，早就看不出含舒的一點點影子。

    看著這隻暌違多年的牡丹花妖，不，現在應該算是人了，他的腦海裏居然冒出了這樣一個怪誕的念頭。

    他想揪著他的領子，問問他，後悔嗎？成仙路斷，人世輾轉，後悔嗎？

    可他只是站在那裏，一句話也沒有說。

    小捌朝著他們，認真地行了一禮，嘴唇虛無地開合，可能連自己都不知道要說什麼。

    漓若已經走上前去，虛握住了他的手，她將靈力徐徐注入小捌掌心那片枯葉之中，不一會兒，那片已經發黃枯萎的落葉，居然開始重新吐綠，斷裂的經脈重新接續，破碎的邊緣重新生長——枯葉，居然重新煥發了生機！

    雖然只有短短一瞬，那片落葉很快再次枯萎，並且粉碎成灰，但這一幕，已經足夠息華驚訝了。

    “萬物生。”他低沉地說道。

    這是天地水神都會的一門精深術法，水本就是萬物生長的源泉，得一水則萬物生，失一水則萬物死，譬如靈泉村外千里荒漠。但……他分明記得此法在那份水系卷軸的後半部分，而以漓若現在的實力，根本不可能窺得後半部分的奧義。

    又是……無師自通嗎？亦或是天地水神的本能？

    小捌也驚訝地睜了睜眼睛，雖然看不見，但他能感覺到掌心裏的那一片枯葉從死到生的全部過程，柔軟的葉脈拂過他的掌心，令他感覺到有些癢，而掌心靈力的流轉，讓他感到無比的溫暖。

    他眼底的笑意更深，不由得反握住了漓若的手，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。

    “羲澤平日裏也是這麼和你交流的嗎？”漓若喃喃地道，語氣裡全是心疼，“你們都很辛苦啊，一個八歲，一個也不過十八歲……”

    她腦海裏浮現出當年那一幕，剛滿十歲、自己還稚氣未脫的羲澤走在漫天風雪之中，無意中發現一個被冰雪覆蓋的襁褓，和一個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的嬰兒，然後毅然決定帶回門中撫養。這些年，為他送飯洗衣，教授術法，還要防著他磕著碰著，防著他自怨自艾，將他勉強撫養到如今。

    自己十歲的時候在幹嘛呢？漓若努力地回憶，卻發現什麼也想不起來了，大約也就是一團淘氣，整日裏和成元他們玩鬧嬉戲吧？這麼算算，自己這個神，真的活得還不如一個人。

    像是能感覺到漓若的情緒，小捌忽然輕輕地搖了搖頭，那雙空洞的眼睛此刻卻好像會說話。

    “沒關係，我現在很快樂，庭前花落，雲捲雲舒，我都能感覺得到，你們來看望我，我也能感覺得到。要活在當下，要記得，日日是好日啊。”他如是說道。

    漓若的手猛地一顫，她無法剋制自己的情緒，轉頭問道：“息華，我該怎麼才能救他？”

    息華負手而立，語氣平淡：“你還記得相磊嗎？”

    怎麼會不記得？他就那樣痛苦地死去，注入的鮮血並沒能挽救他的生命，反而讓他以一種更慘烈的方式死去。

    “萬事，都要付出代價。”

    “什麼代價？”可漓若並不肯善罷甘休，她執著地追尋著一個答案，哪怕這個答案會讓她再次失望，“也許會有轉機呢？不試試怎麼知道呢？”

    息華沉默良久，才緩緩地說道：“有一個神，主管人族命程。”

    “司曜星君？”漓若聽了大喜，對啊，她怎麼忘了還有司曜星君呢？

    “他性子那麼好，一定會願意幫這個忙的！”她合掌而笑，恨不得現在就踏上神界去問問司曜破解之法。

    息華卻冷冷地笑了笑，彷彿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，他拂袖欲走：“那你便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誒？你不陪我去嗎？”漓若一慌。

    “區區神界，有何懼之？”息華反問道。

    漓若被問得一窒，她也不知道對於神界，她是懼怕多一些，還是厭惡多一些，總之是能不回去就不回去。

    “那你就等著星君下界來就你罷。”息華看了看她的神色，嘲諷道。

    “星君什麼時候會下界呢？”漓若還當了真，心底生出一絲希冀。

    “不知道，也許，十萬年以後吧。”

    漓若這才明白息華剛剛是在笑話她，頓時氣得漲紅了臉，忿忿地甩開了他的袖子。

    “我要去東海雲翳井一趟，來回約摸要在月餘，這些日子，你好生待在這裏，切莫要生事。”

    “東海？是……淵臣出事了？”漓若突然心漏跳了一拍，那日淵臣一聲聲淒厲的“主人”猶響在耳邊。

    “封印鬆動了。”息華抬眸看向天際，神色冷凝，霜天刃收到感召，突然光芒大盛，在他身後一圈圈地轉著，“這個傢伙，很是不安分。”

    “我與你一起去吧？”見息華不為所動，漓若急了，“你說過到哪兒都要帶著我的！”

    “那是從前，你如今已經小有所成，只要你不主動生事，沒人能傷得了你，何況你現在還在人界修仙門派之中。”

    “那、那你記得不要傷害他……”漓若不再強求，只是拉著他的衣袖，期期艾艾地懇求道。

    息華冷哼了一聲，沒有作答，身影一縱，已經消失在了天際。

    漓若望著空了的雙手，有些失落地蹲了下去，抱緊了自己的膝蓋，心裏苦笑一聲——息華聖君，還是老樣子啊，來去如風，縱橫天地，心中空空，無有牽掛——不，她怎麼忘了，他根本沒有心啊。

    感受到她的落寞，小捌也無聲地蹲了下來，將頭靠在她的膝蓋上，毛茸茸的鬢髮蹭得她有些癢，她忍不住出手，揉亂了他梳好的髮髻。

    自最後一絲刀兵之氣消失，小捌眉宇間的不安也消失了，他抬起頭，笑盈盈地朝著她的方向，做了一個鬼臉。

    “噗嗤”一聲，漓若忍不住被他逗笑了，她笑著掐了掐他圓乎乎的臉蛋，低嘆道：“此時此刻，居然還有些羨慕你，你的世界這麼安靜，一點煩惱也沒有。”

    “小捌，你會喜歡一個人嗎？想他陪著，想他說話，想他笑，哪怕他每天板著一張臉，不是欺負你就是打壓你，可你還是想和他一起？他一離開，就感覺到整個世界都空了……”

    她有些瑟縮地抱緊了自己，自嘲道：“算了，我和你說這些做什麼呢，你還這麼小，不會懂的。”

    小捌突然伸手，在空氣裡茫然地摸索著，直到觸及到了她的臉龐，他才鬆開眉頭，又慢慢地摸到她的眼角，指尖探過去，卻發現什麼都沒有，小捌愣了愣。

    漓若也是一愣，稍後明白過來——這個動作，他是在替她擦眼淚？

    “傻瓜，我可是沒有眼淚的啊。”漓若拍了拍他的手，俯身將他抱起，“好了，不說這個了，要是把你招哭了，懷瑾姐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。”

    小捌深深地、深深地看著她，眼底是澄淨無垠的湖泊，漓若總有一種錯覺，他應該是看得見的，生、死、喜、怒……都穿過他那雙空茫無著的眼睛，落在了他的心底。

    這個少年，有一顆剔透琉璃心。

    身後腳步輕悄，在離她不到五步遠的地方停下，漓若笑著回頭，看見一張俊美絕倫的臉龐，火紅色的瞳仁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。

    “羲澤？”漓若試探著叫他，這還是他們來到重嘉派之後，他們第一次單獨交談——呃，如果不考慮小捌的話。

    “漓若。”羲澤歪頭打量著她，半晌得出一個結論，“你很好看。”

    “謝謝誇獎，你也很好看呀。”漓若不由得捧腹大笑：“你可比蕭寒上道多了，他到現在還“神女大人”“神女大人”的叫，聽得我頭疼。”

    羲澤笑道：“他出身簪纓世家，自小就是規矩多，不像我，我是個野孩子，野慣了。”

    他說著，從漓若懷裏接過小捌，小捌也感應到了他的出現，眉宇間盡是笑意，在他懷裏格外安靜。

    他熟練地拆開小捌凌亂的髮髻，竟從懷裏掏出一把梳子來，重新替他梳起了頭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漓若直到此刻才明白，或許只有孤兒才懂孤兒的苦，纔會讓他在十歲那年，從雪地裏撿回一個同病相憐的孩子。

    羲澤頭也不抬：“嗯？師父沒有和你提起過我嗎？我也是師父撿來的，到現在，我連自己是人是妖都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漓若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，她總不能說懷瑾只要提起他，不是叫“兔崽子”，就是叫“臭小子”吧？

    “沒什麼大不了的，是人是妖有什麼要緊？我便是我，天地拘不了我，眾生滅不了我。”言辭之間，羲澤不見任何頹喪自棄之意，反倒頗具傲氣。

    “嗯，前幾日蕭寒還教了我一句話，叫什麼天降什麼什麼大任，要勞其筋骨，什麼餓其體膚什麼的……倒是和你頗為貼切。”漓若不斷掰著手指頭，把一篇《孟子》背得稀碎。

    “啊，別背了。”羲澤頭疼地瞧了瞧自己的額頭，“我這算什麼呀，比起小捌，我已經是很好很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