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快，息華就鬆開了她的手，重新站起身，掌心積蓄起靈力，開始收集那些四散橫流的池水。

    他背對著漓若，背上還依稀能看到大片斑駁的血跡，卻不見他有頹敗萎靡之意，身軀挺拔，如同一座孤峭陡立的山峰，沉默地矗立在她的身前，為她擋去所有的風浪。

    漓若鼻子一酸，恍惚間想起，那些散亂的記憶裡，好像也有這麼一個高大沉默的身影，永遠擋在她的身前，他們的身影慢慢地交疊在一起，直至完全重合。

    她心裏突然咯噔一下，竟然生出了一絲怪誕的念頭——息華，會不會知道她失去的那些記憶？

    息華渾然不知她此刻心中所想，只凝神蓄水，其實剛剛漓若所為，已經抽走了水澤里約三分之二的水，只是因為靈力不濟加上不能自如操控抽上來的水，所以後繼無力、功敗垂成，他要做的，就是將那些剩下的水抽乾，然後轉移到別的地方，存蓄起來。

    令人氣憤的是，漓若做起來那麼吃力的事情，息華卻好像不費吹灰之力，他平靜地做完一切，轉身向她看過來，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。

    “水底，有個法陣。”

    漓若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，湊過去看了一眼，立刻茫然地搖了搖頭。又是法陣，這東西真是叫人頭痛得很！

    “或許……蕭寒他們會知道，我去叫他們過來吧。”

    她已經沒有力氣了，只好召喚出蠶豆，剛剛爬上去坐好，息華站在她身後，冷不丁地問：“你似乎很信任蕭寒？”

    “啊？”漓若愣了一下，不知道他什麼意思。

    息華勾唇冷笑，緩緩地踱步到她的身邊，道：“這一路走來，不說馬腹之流，淵臣、女魃、蘭香、嫚夭，當然也包括那個李長櫟，你似乎……從未全然信任過他們，我原本以為是你天性如此，戒備心重，懂得保護自己，這原是好事，可是今日之蕭寒，僅一面之緣，你卻已經和盤托出。”

    “因為他是重嘉派的弟子啊。”漓若理所當然地回答道。

    “如果他騙你呢？”息華拍了拍蠶豆的身子，嚇得蠶豆出了一身冷汗，“如果他不是重嘉派弟子呢？或者他也是如李長櫟一般，是重嘉派的棄徒呢？再或者，重嘉派闔派上下，根本不像你想得那樣，而是為非作歹、無惡不作呢？”

    “不會的！”漓若大聲地否決掉他的猜測，理直氣壯地說道，“不會的，他這麼好看！”

    息華驀然想起，他們初見，成元惡意揣度他的來意，漓若彷彿也是這麼維護他的？

    “所以你分辨人的是非善惡，就是看他長得好不好看嗎？”息華手中用力，蠶豆痛得立刻慘嚎了一聲，差點把漓若顛下去。

    漓若嚇得不輕，扒著蠶豆好半天才坐穩，她奇怪地問道：“息華，你今日怎麼了，怎麼這般生氣？是不是傷口又痛了？”

    息華的臉黑了一黑，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了兩個字：“無事！”就丟下她，一躍而下，跳到了水澤之底，法陣邊上，認真研究起法陣來。

    “莫名其妙！”漓若也氣得不輕，揮了揮手，“什麼臭脾氣！蠶豆，我們走，不要理他！”

    坐在蠶豆上去找蕭寒，她還猶是忿忿，仔細回憶這一路走來，息華、懷瑾、司曜星君，還有伊祝，她不也是第一次見面，就全然信任他們了呀？哪有息華說的防備心重？

    她氣憤地擺弄著袖子，突然感覺到袖中異樣，似乎比往日輕了許多，她反應過來，霍地從蠶豆上站起身，回首眺望——遭了，冰蛇還在水裏！

    那條冰蛇實在是太過貪婪，一路上一直偷偷吸食凝香淚的靈力，漓若知道，但也並不多加阻攔，但它今日居然敢當著息華的麵冒頭，委實過於冒險，要知道，息華可是一直對它有殺心的！

    她急得不行，忙讓蠶豆掉頭回去，仔細找了找，才發現冰蛇果然還在那片被抽出來的水澤之中，只是因為息華設了結界，它在裡面翻滾、騰挪、啃噬、施術，都無法破開息華的結界，所以被困在了裡面。

    漓若早已力竭，更何況，就算她靈力強盛之時，也未必破的開息華的結界，看著在裡面瘋狂遊動的冰蛇，漓若咬了咬唇，轉頭看向池底的息華。

    沒辦法了，看來還是得求助息華。

    她落到息華身邊，忐忑不安地講了冰蛇之事，果然如她所料，息華絲毫不為所動，目光寸步不離法陣，只冷聲問道：“那條冰蛇，是什麼來歷？”

    “成元送我的靈寵。”人在屋簷下，漓若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道。

    “成元。”息華冷笑了一聲，這個名字，他早已聽得倦了，“他一條鯉魚精，緣何會有這等上古神物？”

    “上古神物？”漓若吃了一驚。

    “我翻遍神界古籍，都從未聽聞六界中曾經有這麼一條冰蛇，可它身上的氣息，我聞得出來，是上古的氣息。”息華終於轉身看向她，衣袖無風自動，“你難道沒有看出來，這條冰蛇是不死身嗎？”

    “什麼？”漓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，她原本以為冰蛇只是運氣好，每一次受傷都沒有傷到要害，再加上它吸食凝香淚，所以存留至今，難道竟是因為它是不死身嗎？

    “思嫚香鋪門口，我擊中它的那一下，我下了死手。”息華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，凜冽的刀兵之氣在他身周環繞，他的笑意殘酷而冰冷，“息華聖君手下，想要殺誰，從無存活的道理。”

    可偏偏這條冰蛇是個例外。

    彷彿是感應到他們在討論自己，冰蛇的遊速更加快了，它開始用自己的身軀，一下一下地撞擊著牢不可破的結界，哪怕因此被撞得鮮血淋漓，大地都因此而在微微顫抖。

    “為什麼要殺它？”漓若定定地看著息華，她竭力地剋制著自己的情緒，拳頭已經攥緊。

    “我從未聽聞過靠吸食凝香淚靈力而生存的生靈，它生帶邪性，桀驁不馴，總有一天會害了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記得你是執掌刑律的？你斷案審判，從來都不看證據的嗎？僅憑你的一己推斷，就可以隨意取它性命嗎？”

    又來了。

    她記得那天在思嫚香鋪門口，他們便因為此事大吵了一架，難道今日又要重演嗎？

    息華的口氣突然軟和了下來，他抬眸看向那條冰蛇，即便是在猛烈的撞擊之中，他還是能感受到冰蛇落在他身上的目光，冰冷銳利，彷彿看著自己的宿世敵人。

    “等到推斷坐實，就來不及了。”息華咬牙說道，“漓若，我不可以拿你的性命去賭。”

    漓君散魂已逾千年，他也受漓君之託，尋覓了漓若千年。這些年，他將漓若帶在身邊，傾力教導，悉心周全，只因這世間再也不能失去一個天地水神了。如果漓若出事，他不知道還要再去哪裏尋找下一個天地水神。

    可這話落在漓若的耳朵裡，卻是全然另一個意思。

    她的背開始慢慢地燒了起來，大片的紅霞自脊背蔓延而上，脖頸、臉頰、耳後，已經盡皆紅透。

    “你、我……”她也不知道說什麼，嘴唇哆嗦著，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，只愣愣地退了一步，掩面轉身。

    正說話間，忽聽頭頂一聲巨響，水流譁然而下，如同天穹裂開了一個大口，瘋狂的浪潮洶涌而出，遮蔽了他們頭頂的天幕，而撞得渾身是傷的冰蛇，就置身其間，隨著水流穩穩落下，正好落在了漓若的手中。

    鮮血在水流沖刷間被清洗乾淨，冰蛇無力地抬起頭，在她的頰邊輕輕地一吻，然後便頭一歪，昏死了過去。漓若只覺得冰蛇沉甸甸的，託在手裏已經有一個人族兩歲嬰兒那麼重，它的頭倚靠在自己的肩頭，尾巴則軟軟地垂到地面上，水澤裡潮溼的水草氣和荷花的清香在她的鼻尖交替。

    漓若拍了拍它的腦袋，柔聲說道：“睡吧，安心地睡吧。”

    息華既驚且怒，他在轟然作響的水聲中一動也不動，任憑水流傾瀉而下，將他渾身澆得溼透，也將水澤重新填滿，將那個法陣重新覆蓋。

    這條冰蛇，居然可以破開他的結界……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，從一條手指粗細只會咬人的小冰蛇，成長成了如今這般強大，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！

    他緩緩抬起右手，做了奇異的手勢，開始積蓄靈力，漓若一眼就看出了那個手勢的意思，忙將冰蛇護在身後！

    沒錯，這個動作她只在息華封印淵臣的時候見過，息華殺不了它，但是可以將它永遠地封印！

    “息華！”漓若挺了挺胸膛，壯著膽子說道，“我、我會防備它的，我會保護好自己的，你可不可以，不要封印它？它救、救過我很多次！”

    “讓開！”息華呵斥道。

    “不讓！”

    “讓開！”

    話音未落，息華已經欺身上前，在她身上幾個地方點了一點，她就不能動了，冰蛇被息華一把抽走，重重地摜在地上。

    “息華！”漓若驟然拔高了嗓門，眼睛死死地盯著息華，“不要逼我恨你。”

    息華的動作頓了一頓，還是將手印在了冰蛇的身上，一個奇怪的字緩緩地滲入了它的身體，漓若識字不多，並不認識，只能驚恐地叫道：

    “息華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