蘭香再次醒來的時候，已經置身於一處溫暖華麗的房間裡，他仰面躺在床上，身上蓋著柔軟的雲絲被，不遠處的鏤空鑲銀琉璃小火爐裡，銀骨炭正在安靜的燃燒。

    身上的傷好像一下子全好了，傷口癒合不再流血，也不再痛了。

    他左看看右看看，好半晌才覺察出不對——他居然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，幻化成了人形！

    這是在他過去生涯裡從未有過的事情。

    突如其來的不安涌上心頭。

    那女子並沒有說謊，她果然救了他？

    可是她又是怎麼在短短的時間裏，將他身上這麼多的、被靈力打傷的傷口，全數癒合？

    她又是為什麼要救他，為什麼要把他帶來這裏？

    難道在他不知道的時候，人族已經研究出了更好的利用他們的辦法，這回不再是取香了，是要毛皮，還是血肉，或者是……想要他的真元？

    人類……想到這裏，他的眼底浮上濃重的陰霾，他曾經跪在麝族的埋骨地，對著數以萬計的同族的屍骸發過誓，有生之年，與人族不共戴天，誓報血仇！

    就算是救過他又怎麼樣，他們貪婪、骯髒，滿肚子算計，不知道又在哪裏設好了陷阱，就等著他往下跳呢！

    “咳咳咳……”他捂著胸口輕咳了幾聲，披衣下床，推開房門，才發現他住的地方已經是山頂，四周白雪皚皚，凜冽的北風吹過他單薄的身軀，竟將他吹得晃了幾晃。

    他一眼就看見，對面的山頭上，麝族的埋骨地遙遙在望，好像是母親的手，在溫柔地呼喚他，他情不自禁地溼了眼眶，喃喃道：“等著我，等著我，我這就……回來了……”

    抬起他傷痕斑駁的右手，他暗中催動著靈力，這一路下山，誰要敢攔他，人擋殺人，佛擋殺佛！

    就算是那個女子也不例外！

    雖然他的元氣尚未恢復，但是這下山的路已經難不倒他，他沒有去找下山的石階，而是選擇直接攀著一側陡峭的山壁，手腳並用，飛快地向下攀爬了下去。

    他已經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機會，哪怕前方遍佈機關陷阱，他也會拼著一口氣，拆了那機關，毀了那陷阱，殺了所有人族！

    可是就在他攀到半山腰的時候，一聲痛呼好像一道驚雷炸響在他耳邊，是熟悉的聲音，他猶疑地停下了動作，細細分辨著風中傳來的微弱的聲音。

    痛呼聲還在繼續，只是越來越弱，間隔越來越長，中間還夾雜著凌厲的破風聲，像是什麼東西抽過，落在了皮肉上。

    蘭香只覺得身上一疼，因為他也有過這樣的經歷，那聲音，只要回想起來，他都覺得恨意不可抑制地涌上心頭。

    聲音終於停息，有一個威嚴的女聲問道：“嫚夭，你知錯了嗎？”

    “我是在救他性命，我有什麼錯！”嫚夭嘶聲喘著氣，嘴裏卻是不肯服輸。

    “救他性命當然沒錯，可你盜用族中聖物出去，還將聖物用在了一隻麝妖上，這就是大錯特錯了。”

    “聖物如果不能發揮效用，我們又憑什麼要供奉它呢！我要是絳雲珠，今天救了條性命，我應該感到高興纔對！”

    “胡攪蠻纏！嫚夭，我真是看錯你了，枉我還把你當做下一任聖女來培養！”

    “這麼不講道理的聖女，我不當也罷！”嫚夭毫不猶豫地頂了回去。

    “放肆！給我接著打！打到她認錯為止！”那女子顯然被她氣得不輕。

    破風聲又起，蘭香又聽了一會，摸了摸被朔風吹得僵冷的身子，搖搖頭接著往下攀爬，眼底冰寒一片——人族的事情，又跟他有什麼關係呢，反正他們遲早都要死在他的手裏！

    令他意外的是，離開的路途異常順利，並沒有他預想中的陷阱機關，甚至連個看守的人都沒有，他很快地就爬到了山腳，身子才感覺微微地暖和了起來。

    回到居住的山洞，他變回麝形，一路往大山的深處奔跑而去，直到跑到他們的埋骨地。他沉默了一會，開始刨坑，很快就刨出了一個三寸見方的坑，他咬牙、忍痛，伸出爪子探向自己的腹部，捏住了自己的香囊，只聽一聲悶哼，整塊麝香便被他完整地取下，像丟垃圾一樣丟在了那個坑裏。

    忍過了最初的那陣疼痛之後，他又沉默地將坑填了回去，堆成一個山丘的樣子。從角落裏叼出一塊木牌，在上面插好，他就著鮮血，在木牌上一字一字地寫著：

    “麝族

    第一百八十四世孫

    蘭香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“誒？”漓若在那些小丘裡來來回回地走著，一個個看著木牌上的名字，心底的震撼和悲涼無以復加。

    這些名字，曾經也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，如今卻只剩斷肢殘骸，埋骨此地，無聲地控訴著他們曾經悲慘的遭遇。

    她很快就發現了一塊特別的木牌，不同於其他木牌上黑色的名字，這塊木牌上的名字是紅色的。

    只是因為歲月的積澱磨洗，讓它微微泛出深赭色，字跡潦草凌亂，上面還有淋漓而下的痕跡，顯示出字跡的主人當時內心的煎熬和悲憤。

    “蘭香……蘭香？”漓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，撫摸著木牌上的名字，驚疑地問道，“蘭香的墓？那外面的是誰？”

    她忍不住催動靈力，神識探入墓中檢視，但令她意外的是，墓中沒有屍骸，只有一小塊深黑色的疙瘩，散發著惑人的香氣。

    “還好還好。”漓若輕舒了一口氣，片刻又奇怪起來，“他幹嘛要給自己立個墓地？這個傢伙，怎麼奇奇怪怪的？”

    這個問題，恐怕只有蘭香自己能為她解惑了。

    漓若搖搖頭，站起身，繼續往前方不見五指的黑暗裡走去，她不信都走到這裏了，還是找不到出口。

    可是半晌後，她終究還是失望了。

    這片埋骨地廣袤無垠，彷彿沒有盡頭，除了漓若能看見的這幾百座墓之外，黑暗裡不知還安靜地躺著多少麝族屍骸。除此之外，彷彿一無所有。

    “怎麼可能？”到了這裏，她那天生的認路能力好像也失效了，她只能感知到自己還在大山之中，外面的世界永遠離她那麼遙遠，怎麼也觸碰不到。

    “真是奇怪，一隻小小的麝妖，怎麼會有這麼大的神通？”她暗暗地罵了一句。

    但她罵完之後不經意地抬頭，卻驀然發現了一片新的天地。

    幾百雙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她，在黑暗裡閃爍著詭異的光芒。

    “哇呀！”漓若被嚇得差點神識出竅，直接往後跌倒在了地上，心口跳得厲害。

    什麼、什麼東西？

    靈力再高，架不住膽子小啊……她又瑟縮了幾下，把雙手蓋在眼睛上，只敢從指縫裏去瞄前方。但她等了許久，也不見對面有動靜。

    “好像是死物？”她嘀咕了一句，大著膽子、手腳並用地在地上往前爬了幾步，見對面一點聲音都沒有，膽子才慢慢地大了起來。

    “呼！”她下意識地撐出了一個水障，躲在水障裡面一點點往外挪。

    她的這些舉動都落在息華聖君的眼睛裏，假如此刻能有誰看得見他的表情的話，一定能看見他額頭上劇烈跳動的那根青筋。

    他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山洞口，一動也不動，目光落在那個狼狽的小水神身上，一刻也不曾離開過。

    霜天刃在他身後一圈又一圈地旋轉著，有細碎的攪碎朔風的聲音，刀刃上的光芒一吞一吐，像是躍躍欲試，對接下來的戰鬥十分期待。

    會發生戰鬥嗎？

    漓若終於挪到了一雙眼睛面前，她纔將將看清，那確實是個死物——一座雕像，一座石頭雕刻而成的人像，人像的眼睛裏留下眼淚，竟像是真的活人一樣。

    “人族？”

    漓若又奇怪起來，今天這一天發生的事情，都是那麼的古怪，好像有數不清的謎團在等著她去解開，每當她以為已經接近真相了，可是真相背後，還有那麼多的未知。

    她發現，那些人像都很矮，差不多隻到她腰部，繞到雕像的後面再看，她才發現了奧秘——那些人像，膝蓋著地，都是跪著的。

    而且，他們背上無一例外的，都揹着弓弩、刀劍或者繩索鐵絲之類的工具。

    “獵香者？”她一下子就猜出了這些雕像的身份，“會是誰，在這裏雕了那麼多的人像？這是在……贖罪嗎？”

    可以說，這裏有多少座墳，就會有多少座人像，他們全都跪著，面朝著那些受害者，無聲地流著淚，懺悔著自己的罪行。

    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？

    她回想起自己所看到的蘭香，平靜溫和，像是這個世上最最與世無爭的隱者，一點都看不出，他是一位經歷了滅族之禍後的倖存者，好像他從這裏出去之後，就卸下了所有的怨懟、不甘和仇恨。

    那些最最不堪回首的記憶，就和這些墳冢、這些雕像，一起埋葬在了這座大山最最黑暗的地方。

    而穿越了那些雕像之後，黑暗的盡頭，她好像依稀看了一線光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