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前。

    清晨溫煦的陽光灑落在茂密的叢林中，落下斑駁的光點，草葉上晶瑩的露珠還未消散，忽然，“唰”地一下，有什麼東西從它們旁邊飛速經過，帶起的風震得它們一陣晃動，露珠終於啪嗒啪嗒地爭先落下。

    那是一隻淺褐色毛皮的麝，正跌跌撞撞地在山林間奔跑，並且不時回頭望向身後，它的身上遍佈了大大小小的傷痕，那是在陷入人族佈置的機關之時被鐵絲劃破的。

    人族經過高人的指點，已經學會在佈置機關之時注入靈力，可以對麝的傷害加倍，別說是普通的麝，哪怕是已經成妖的麝，也會在落入機關之時因為無法掙脫，最終血盡而亡。

    可蘭香卻格外地倔強，在落入陷阱之後，沒有像其他同族一樣任人宰割，拼得這一身傷，硬是生生地從鐵絲網裏麵擠開一個缺口逃了出來。

    人族嘖嘖稱奇，他們運用此等獵捕手法無往不利，所捕殺的麝族不計其數，這隻麝妖可是唯一一隻逃脫的，也同樣，是傷得最重的。

    “不用追得太緊，它受傷了，等它跑不動了，我們撿現成的就行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，我們沿著血跡慢慢找就行了，丟不了！”

    “嘿嘿！這麼能跑的麝妖，味道肯定差不了，它的香囊一定能賣出一個好價錢！”

    人族的談話已經近得彷彿就在耳邊，蘭香絕望地攀住了身邊一棵巨樹，身子搖搖欲墜地掛在那裏，可他能藏住自己的身子，卻藏不住那一滴滴落下的鮮血。

    鮮紅色的血、蒼翠的草葉，對比分外鮮明。

    他已經跑不動了，生命力在飛快地流失，連掛在樹枝上這個動作，也不知道能夠支撐多久。

    要結束了嗎？

    他遙遙地望向西南面，那個埋在深山之中的巨大的墳冢，他們麝族的埋骨地。

    如今他們麝一族死的死，逃的逃，這座森林裏，他已經找不到一個同伴。所以在他死後，他被剖開腹腔取出香囊之後、無情丟棄的屍體，便再也不會有同族來撿拾、埋葬、立碑。

    於是這世間，再也不會有誰知道，曾經有一隻麝妖，叫做蘭香。

    他修煉百年、吸取天地靈氣而成妖，靈力強大，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，可在那些專以捕獵麝族為生的獵香者眼中，依然是那麼不堪一擊。

    思及至此，無盡的恨意涌上心頭，絕境之中，他冒出一個瘋狂的想法——他要拼卻他最後殘餘的靈力，來精心策劃一場爆炸，與人族同歸於盡！

    人族，該為他們的貪婪和殘忍付出代價！

    於是他嘴裏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，一咬牙落回到地上，四肢伏地，眼睛死死地瞪著前方，靈力開始在他周身悄悄蔓延，並且慢慢滲入地下，形成了一個嚴密的包圍圈。

    只要人族靠近，他就可以以他肉身為引，將他們炸個粉身碎骨！

    “嘿！它果然跑不動了，在這兒等著我們呢！”已經有眼尖的人族發現了它，高興地指著它大叫道。

    “喲，你們瞧瞧，你們瞧瞧，它還不服氣呢！瞧這眼神，唉，這已經是隻麝妖了吧？”

    “管它呢，麝妖的香更值錢，快點的，我還等著回家吃飯呢！”

    他們不疑有他，飛奔著向它靠近，並且開始四散開來向它包抄，手裏的傢伙都舉了起來，動作嫻熟、配合默契。

    百步、五十步、三十步……蘭香默默地數著步子，亮出了他鋒利的爪子，抓緊了地面，氣息更加急促。

    “哎呀！”

    就在這時，一聲響亮的女聲打破了這片寂靜，將那幾個獵香者和蘭香都嚇了一跳。

    同時一個身影倏地下落，重重地拍在了地面上，塵土四揚，蘭香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，差點就沒控制住自己的靈力，把在場的都給爆了。

    什麼東西？

    管她是誰，一起殺了再說！他的眼中殺氣四伏。

    他緩緩地舉起了爪子。

    “嗯？怎麼掉下來了？”女子揉著自己摔疼了的屁股，迷茫地望了望她剛纔睡著的那棵樹，睡眼惺忪，顯然還沒反應過來。

    她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，個子高高的，眉目深邃，嘴唇嫣紅，穿著藏藍色長裙，頭頂銀色流蘇發冠，手上的銀鐲子叮叮噹噹地響個不停。

    好半天，她才注意到兩邊對峙著的獵香者和那隻麝妖，忙拍拍屁股站起來。

    嗯？那隻麝妖看起來怎麼那麼兇，好像要吃人？

    嗯？這幾個人手上都抄著傢伙，一看就不是什麼好鳥？

    她摸了摸後腦勺，朝著獵香者那邊走了幾步。

    被阻了去路，獵香者有些不高興，有人開口道：“小姑娘，閒事少管，我們這邊忙著幹活呢，快讓開！”

    “獵香者？”女子雙手背在身後，上身輕輕探出，笑眯眯地道出了他們的身份。

    “是又怎麼樣？”獵香者們仗著自己人多，而對方又只是一個小姑娘，眼神頓時凶神惡煞起來，“快讓開，要不然我們連你一起殺！”

    “呦呦呦，了不起了不起！”女子一邊搖頭一邊咋舌，頭上的流蘇碰撞，發出好聽的聲音，“光天化日之下，你們想殺人？”

    “深山老林的，我們把你殺了再埋在這裏，誰會知道！”

    “思慮周詳，了不起！”女子差點就要為他們鼓掌叫好了，她又笑，一邊危險地逼近，“你說得對，深山老林的，殺了人再埋在這裏，誰會知道？”

    她的尾音異常地提高，話音剛落，神情已經大變，笑容收斂，目露兇光，右手已經摸到背後，抽出了她隨身佩戴的長劍。

    其實早在女子反問他們的時候，獵香者已經察覺出不對——他們之前並沒有思考過，深山老林的，她一個妙齡女子，為什麼會在這裏？

    可是還沒等他們思考出一個結果來，只聽唰唰唰幾聲輕響，劍光鋪天蓋地襲來，他們只覺得脖子處一涼，有什麼東西滾燙地滴落，再要看清時，已經天旋地轉，他們的目光飛快地從自己的肩膀一路往下，直到看到了自己的腳趾，然後就再也沒有意識。

    好快的身法，好狠的手段！

    蘭香瞳孔驟縮，吃驚地看著那幾顆滾落下來的人頭，又往後縮了一步，喘氣聲更加急促。

    女子抬起劍身，將上面的血滴吹落，然後收劍回鞘，冷冷地說道：“擾人清夢，該死！”

    她一回身，纔看見了一臉戒備的蘭香：“哎呀，忘了還有個你，怎麼着，還走不走得動，陪我走一趟？”

    蘭香一驚，果然也是來抓他的嗎？這就叫……纔出狼群又入虎口嗎？

    女子撓撓頭，不好意思地笑笑：“那個，我又躲在這兒睡懶覺，被聖姑知道要罵的……嘿嘿，我要是說我是來這兒見義勇為的，聖姑肯定不光不會責罰我，還會獎勵我呢！”

    見義勇為？殺人，救麝妖？這算是哪門子的見義勇為？

    “你是人？”蘭香問道。

    “呀，你果然已經成妖了！”女子歡喜地拍手大叫，“這樣我們講話就順暢多了，對對對，我是人，我叫嫚夭，我就住在那邊山頭上。”

    她朝身後一座大山努努嘴，那山離麝族埋骨地並不遠。

    蘭香並沒有消除他的戒備心，只輕聲問道：“殺你同族，救我這個異族，你確定你的聖姑會獎勵你？”

    “切，這種渣滓，也配稱作我的同族！”嫚夭不屑地切了一聲，“我們南疆水寄一族，與普通人族怎麼能一樣？”

    水寄一族？沒聽說過。

    女子氣得叉腰大叫道：“喂，我剛剛纔救了你一命，你卻連這樣的小忙都不肯幫嗎？”

    小忙？蘭香瞥了一眼她身後的長劍，搖頭，“隨意取人性命，你和他們，並沒有什麼分別。”

    他無視了女子氣得漲紅的臉，和那些暴怒之後的話語，扭頭一瘸一拐地準備離開。

    可是，剛走出幾步，他就因為體力不支，重重地摔在地上，塵土飛揚，掩蓋了他逐漸黯淡的眼睛——他怎麼忘了，自己已經走不動了……

    女子美麗的臉在他面前不斷放大，他看見她澄淨明亮的眼睛，和眼底那個狼狽的自己。

    “喂喂喂，你好像傷得很重誒？”嫚夭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脊背，不出意料聽到一聲痛呼，她滿意地點點頭，站起身，抱臂而立，威脅道，“我給你兩個選擇，要麼你自己跟我走，要麼我就打暈了你再拖走，你自己選吧！”

    可是沒等蘭香作出決定，嫚夭就看見他眼睛努力地睜了睜，又睜了睜，最後不甘地闔上了，自此再無聲息。

    “不會死了吧？”嫚夭嚇了一跳，“流了那麼多血，還能撐到現在，真是個固執又嘴硬的傢伙。”

    沒辦法了，這麼個大傢伙，她可拖不回去。

    她嘆了口氣，從懷裏掏出了一塊晶瑩剔透的石頭，那石頭不過普通骰子大小，泛着青綠色的光芒，還自帶著奇異的香氣，從她掌心緩緩浮空而起，還什麼都沒做，天地間突然安靜了下來。

    微風徐徐，四方流雲開始匯聚，嫚夭嗅得見鼻尖清新而溼潤的氣息，她欣喜地笑了起來。

    那是他們水寄一族的祖傳聖物——絳雲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