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真是丟臉！”漓若跟在息華後面亦步亦趨，一邊小聲嘟噥著，一想到剛剛自己居然當著息華的麵暈倒了，就恨不得時光倒流，重來這一遭。

    她來不及去細想自己身上剛剛發生了什麼，用靈力查探四周也沒有發現任何異常，她就只當是學習術法一時學岔了，小小反噬而已。

    息華走在前頭，對她的一切言語恍若未聞。

    他正在凝神細嗅著空氣中繁複混雜的氣息，分辨出其中最最不一般的那種，步子漸漸地慢了下來。

    這……難道就是天命？他的心微微一沉。

    他想起司曜之前所言：“子瑜，你總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，可你卻看不到，你的掌握，亦是他要你掌握的掌握。”

    這個念頭令他莫名地焦躁起來。

    “這裏有凝香淚的味道。”他停下步子，對跟在身後，還遊離在狀況之外的小水神說道。

    “啊？”漓若茫然地抬頭，片刻後又高興起來，“凝香淚……你的意思是，我又能找到一塊凝香淚了？”

    原來她鬼使神差地來到這裏，居然是受了凝香淚的指引嗎？

    但頃刻她又羞慚起來，她肩負著蒐集凝香淚的重任，而息華，居然先她一步辨認出了這個味道。

    “是這邊。”爲了挽回顏面，她閉上眼睛，趁著四野無人，分出了一小股靈力向四周探查開去，並且準確地找到了香味最為濃郁的地方。

    令她意外的是，那味道並不像以前一樣，出自一個大妖，或者大神之手，他們停下來的地方，居然是人界的一個香鋪。

    香鋪名叫“思嫚”，店面很大，是拆了隔壁兩個鋪面拼起來的，裝修得很是典雅精緻，紅木樑柱，輕紗糊窗，各種香粉、盤香、柱香、塔香錯落有致地被陳列在一個個小隔間內，彼此遙相呼應，氣味卻不衝突交纏。

    漓若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店面，一下子就被吸引走了注意力，這裏望望那裏聞聞，像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姑娘。

    而跟在身後的息華，臉色已經徹底沉了下來，他徑直走到店鋪最中央那個最大的展臺上，拿起一抔香粉聞了聞，而後便再無動作。

    “客官好眼力，這是本店賣得最好的香粉了，名叫思嫚，與店鋪同名，其香氣甘苦交雜，回味無窮，不落窠臼，不染塵埃，自用或是送人都可以。”

    一身青色長衫的店鋪老闆笑容可掬地迎了上來，為他介紹著這款青綠色的香粉。

    “好別緻的味道。”息華噙著笑應道，他的笑容此刻看起來有些詭異。

    這明明就是凝香淚的味道。

    哪有這樣的巧合？

    若他沒有見過真正的凝香淚，又怎麼可能研製出與凝香淚一模一樣的味道來？

    若他果真見過，又為何要研製這樣一個香粉？難道僅僅是因為這個味道好聞而且特別？

    “是啊，我看這位姑娘很是喜歡，不如帶一點去？”店鋪老闆見漓若也好奇地湊了上來，忙笑道，“香粉配美人，最是合適不過了。”

    “好呀。”漓若應道，一面從懷中開始掏錢，卻被息華一把摁住，他一句話也沒有說，只先她一步將香粉的錢給付了。

    等到店鋪中的夥計將香粉包好給她，卻又被息華乾脆地接過。

    “莫名其妙。”漓若覺著身邊好似又冷了幾分，不解地瞪了息華一眼。

    “姑娘好福氣，歡迎常來，小店還有各色香粉薰香，想必定有適合你的。”老闆的眼神曖*昧而盪漾，在他二人身上來回逡巡了三遭，大約心中已經有數，“公子身上的香氣也很獨特，不知用的是哪家的貨？“

    息華一言不發，拿著紙包便轉身出去了。

    還是漓若有眼力見，給老闆賠了個笑，“那個……他脾氣不太好，我們先走了啊！”說完便急匆匆地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息華的腳程極快，漓若一路小跑著，才勉強追上了他，氣喘吁吁地道：“那、那個香粉……味道就是這個香粉發出來的？”

    “不錯。”一直等走出了城門，息華才停下了腳步，將香粉包遞給漓若，沉聲道：“凝香淚原是共工大神的一滴傷心淚，其香沖淡而又馥郁，辛澀而又回甘，人間……不該有這樣的味道。”

    “共工大神的眼淚？”漓若這才知道凝香淚的出處，過去她只知道凝香淚如何如何神奇，如何如何厲害，卻從不知道它竟然只是上古神祇的一滴眼淚，“那個年代，一滴眼淚就可以成為一個法寶嗎？”

    息華挑了挑眉，對於她成功地把話題帶偏十分不滿，但還是順著她的問題說了下去，“我記得我和你說過，水神落淚，天就會降大災，你們天地水神一脈，本就是從不落淚的一族——那是共工大神唯一的一滴淚。”

    “為什麼？他因為什麼事情而傷心？”漓若追問道。

    她瞧著息華的神情，依然是平靜無波的，吐出的字句不帶一絲感情，他道：“無非是失去和離別。”

    無非是失去和離別，旁觀者說起來總是不痛不癢，無關緊要。傳說人界有八苦的說法，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愛別離、怨憎會、求不得、五陰熾盛，其實神界又何嘗不是如此？

    只是因為壽命長久些，看得更多些，得到的更多些，相應的，遭遇的、失去的、求而不得的，也比人族要多得太多。

    她纔不信一個從不落淚的水神始祖、遠古大神，會因為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而淚凝成珠！

    “哦。”她在半走神的狀態中隨意地應了一聲，倏然又想起了什麼，“那個老闆不是人族吧？他聞得到你身上的氣味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息華應道，淡淡地道出他的真實身份，“他是一隻麝妖。”

    “麝妖？”漓若失聲驚呼。雖然人界常有妖族混住，但人妖殊途，再加上兩族莫名累積的仇恨，妖族大部分還是隱居山野，極少與人打照面。她還是第一次見到融入人族，甚至認認真真地開了一家店鋪做生意的妖精。

    “不是說，人族常捉麝，就爲了取他們的香囊制香？”她不可置信地說道，“他們貪婪、殘忍、毫無人性，幾乎逼得麝族滅族，就爲了那一點點可有可無的香！那麝妖為什麼要自己開香鋪，爲了幫助人族抓自己的同類制香？”

    說起這個，她越想越氣，還在灕水的時候，她就聽聞過麝族被人族迫害得幾近滅絕的事情，為此她剛剛在茶館纔會這樣失態，在她看來，妖族極少去傷害人族，可人族之殘忍、之不近人情，遠勝妖族，他們爲了滿足自己的貪慾，達到自己的目的，什麼都做得出來！

    所以她更加不敢相信，那個香鋪老闆，怎麼會是一隻麝妖？

    “真相究竟如何，一會看看便知。”息華似乎是已經成竹在胸，他幻化出煙月鏡，鏡中便顯現出思嫚香鋪內的景象來。

    那隻偽裝成人類的麝妖依然在店裏忙碌著，時而熱情地給客戶介紹產品，時而叮囑店鋪裡的小二手腳麻利一些，然而他青色的衣襬不一會兒就粘上了許多香粉，與他剛纔整潔利落的裝扮大為不同。顯然，那是他在走路過程中，因為心不在焉而剮蹭到兩邊擺放的香所致。

    “他好像有點緊張。”漓若盤腿坐在蠶豆上，身子搖搖晃晃的，隨著風四處搖擺，然而目光卻是緊盯著煙月鏡。半晌，她托腮，得出一個結論。

    息華不置可否，站在一邊扮演木頭人。

    一直等到日近黃昏，期間漓若已經無聊得用水變出了一百多個息華，並給他們分成了黑白兩隊，隔著一條線，正廝殺得天昏地暗，血流成河。

    “快點啊！咬他！薅他頭髮！”漓若精神亢奮地在一旁搖旗吶喊，一邊胡亂指揮著，恨不得親自加入戰局，把局勢攪得更亂——反正都是息華，誰輸誰贏不都一樣？

    突然，她覺得後脖子一涼，卻是息華瞧了瞧天色，拎起她的衣領就往回走。

    緩緩消散的煙月鏡裡，思嫚店鋪老闆正站在店門口，微笑著和夥計道別，目送他們離去，然後回身低頭落鎖。

    “喂喂喂，別揪我領子，衣服扯壞了，衣服！”漓若大呼小叫地，四肢死命撲騰掙扎著，那邊的黑白息華隊伍，因為沒了她的靈力支撐，嘩啦一下全部抖落成了一灘水。

    說話間，他們已經回到了思嫚香鋪屋頂，漓若自發自覺地閉嘴，乖乖地在屋頂趴好，只兩隻眼睛露出來，尋找著香鋪老闆，卻見息華負手而立，懸浮在半空，墨色長袍在風中獵獵作響，俯視著店門口的老闆。

    “喂！你要幹嘛？”漓若一見急了，忙壓低著嗓音招呼他，“快回來趴好，你這樣會被他發現的！”

    息華卻置若罔聞。

    而香鋪老闆微微一笑，抬頭向着屋頂遙遙看來，目光平靜，彷彿一切已經成竹在胸，竟是已經發現了他們的藏身之處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們會回來的。”他低笑著，問道，“閣下是仙，是神，還是妖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