息華聞言，冷冷地瞥了她一眼，他的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嚴肅冷厲。

    那一瞬間的息華令漓若感到好陌生，漓若這才意識到，莫非他平常是這個樣子的？無怪乎漫天神仙，都這麼對他畢恭畢敬，不敢有絲毫怠慢。

    可她又說錯了什麼？要她救的也是他，不要她救的也是他，反覆無定，喜怒無常，怎生得這狗脾氣？

    走神間，息華已經撇下她騰雲離開，漓若手忙腳亂地召出蠶豆想要追上去，誰知那蠶豆還在生他們的氣，不管她怎麼說怎麼哄，都是一副與他家舊主子一模一樣的神情。

    “你如果現在再不追上去，你家主子就真的不要你了！”漓若半真半假地威脅道，“我以後自然是要跟著他混的，你跟著我，自然也就是跟著他，誰當主子有什麼區別？再敢給我甩臉子，我就給你來個萬里冰封，讓你變成凍豆，動不得的豆！”

    不知哪來的寒氣，凍得蠶豆一哆嗦，它扁扁嘴，兩個眼睛裏還掛了兩顆小淚豆，不甘不願讓漓若爬上了它的背，載著她，追原主人去也。

    不過這麼一會的功夫，息華已經去得遠了，他來去天地間，孤身隻影已經習慣了，向來也沒有等人的習慣。好在蠶豆的速度是一等一的快，不一會功夫，已經看到了他的背影。

    天色已經慢慢地明亮起來，橙黃日光穿過雲靄，均勻地灑在人間，腳下小城已經清晰可見。可是，只有息華——穿著他那身黑袍，好像披著一層化不開的濃霧，不論什麼時候，都一直身處在黑暗裡。

    他背對著她，腳下是缺了口的蔓渠山，巍峨大山被蠃魚的羽翼撞開了一個缺口，山頂積雪和積水順著缺口滾滾而下，蔓延匯聚成江河湖海，終成大患。

    息華降下雲頭，落在缺口那裏，手中凝著青紫光芒，漓若以為他要施法堵住缺口，卻不料他彎下腰去，從別處搬下了一塊大石頭，放在缺口那裏。

    大石頭很快被水流重開，息華就又去搬了一塊，一塊一塊又一塊，他的動作熟練而輕鬆，好似已經做慣了似的，不厭其煩，一點都沒有面對她或者別的神時候的不耐和冰冷。

    “這得搬到什麼時候去？”漓若落在他身側，問道，“我可以施法，讓這些水不再流下去，不就好了嗎？”

    息華沒有理會她，繼續著他的搬山大業。

    “聽說人界有個老頭叫愚公，因為兩座山擋住了他出門的路，他就要他的子子孫孫和他一起，把那山給搬開。”漓若用腳踢騰著浪頭，不少水花濺到了息華的身上，“不過你比他要強些，至少壽命長久，搬他個千百來年，總能把這缺口堵上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到底想說什麼？”息華終於不耐煩，他在思考著是施個禁言術叫她閉嘴，還是乾脆直接將她推下山壁。

    “我想說，照你這速度，等你堵上缺口，人類都死絕了！”

    漓若怒目而視，雙手叉腰，拿出了當年和成元吵架時的氣勢。當年成元便每每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。

    可息華不是成元，他十分淡淡然地說道：“至少他的恆心感動了天神，天神幫他搬走了山，他最終達成了目的。”

    “哪兒有天神，哪兒有天神？好好的兩個神，放著神不做，來這兒搬石頭當苦力！”

    息華終於抬起頭來，瞥了她一眼，道：“我記得你剛纔說過，不想做神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漓若一口氣回不上來，憋得直翻白眼，她分明覺得這話裡面的邏輯有些不太對，但一時半會兒又繞不過彎來。

    就在這時，他們站位之間，一顆大石頭轟然爆開，刺眼的白光乍現，從裡面冒出一個揹着書篋的青衫白面書生。

    “誰啊，大清早的吵吵嚷嚷不讓人安生，活得不耐煩了！”那個青衫書生叉著腰，揉著眼睛，罵罵咧咧地道。

    “你是人？”漓若揮手避開四散的飛石，正要罵人，卻被人搶了先。定睛一看，卻見是個模樣俊秀的小哥兒，舉止卻甚是粗魯，她一時心生好奇。

    “老子是神，水神！這裏老子最大，都給老子滾一邊去！”書生一甩腦後束髮布巾，頤指氣使地道。

    漓若這纔看見，他的眉間有一個透明的水滴狀印記。

    “你也是水神？”漓若驚喜道，“巧了，我……”

    話音未落，又一塊大石頭猛地落下，照著書生的腳面砸去，嚇得書生一蹦三尺高，怒目望去，正是息華。

    “手滑。”息華愣愣地看著空空如也的雙手，做無辜狀。

    “格老子的，你誰啊，唉，你們倆誰啊，在這兒幹嘛？”

    書生的怒意排山倒海、滔滔不絕，漓若一下子竟忘了生氣，只說道：“愚公移山。”

    “啥玩意兒？”

    漓若一抬手，一抔帶著寒氣的水從天而降，落在書生身上，書生一時不察，被澆成了落湯雞。

    “消消氣。”漓若嬉笑著，也做無辜狀。

    “你們……”衣服上的水還沒幹，天際突然烏雲翻滾，電閃雷鳴，一道雪亮的閃電正正劈在他身上，頓時一股焦糊味兒傳來。

    息華默默收回手去。

    書生的麪皮由白轉紅，由紅轉青，由青轉紫，手哆嗦著，看看這個，再看看那個，說不出話來。

    “你看，他的臉會變色誒！”漓若對息華道。

    書生囂張氣焰消了個乾淨，低頭找著碎石塊就要往裏鑽，漓若立刻衝過去，提住了他的衣領。

    書生個子不高，幾乎與漓若平齊，但是托賴身後那個書篋，氣勢上尚未落於下風。

    “你是這裏的水神，這裏發生水災，你不管嗎？”漓若罵道。

    “管什麼管。”書生垂頭喪氣地道，“漓君大人都離開一千年了，天地水系無主，我們這些孤魂野鬼，又有誰來管我們呢？”

    漓君，他說漓君？

    這是漓若第二次聽見漓君這個名字。

    “離開了，去哪裏了？她是誰，為什麼說她走了，你就沒人管了？天地水系，又是什麼東西？”

    “你問題好多。”書生翻了個白眼，無奈受制於人，能屈能伸，“離開了，就是死了。”

    漓若一驚。

    “漓君大人是天地水神，統管天地間所有水脈流轉執行，包括江河湖海、雨雪冰霜，像我們這種小江小河的水神，自然也受她的管轄。可惜，一千年前，天地浩劫，水脈逆流，漓君大人爲了護持天地水系，力盡而亡，身歸彩雲了。”

    書生說到傷心處，一改剛纔凶神惡煞的模樣，還鞠了一抔清淚，他懸浮坐在飛流而下的大水上，漓若干脆也坐在一旁，聽他講故事。

    息華手中巨石一時無處可落，放也不是，不放也不是。

    “自她走後，我們就成了一群孤魂野鬼，人界有難，我們力有不逮，上報神界吧，他們卻當是過了一陣耳旁風，理也不理我們。”

    漓若鼻子一酸：“你是說，這樣的浩劫，已經有一千年了？每時每刻，都像現在這樣，有人在死，有人在哭？”

    “對，我們實在是無能為力，倒不如躲在石中睡大覺，眼不見為淨！”

    漓若問息華：“他說的是真的嗎？”

    息華還扛著那塊石頭，無聲地點了點頭。

    “你說的我必須要做的事情，就是繼承漓君的意志，擔當起天地水神的責任？”

    “現在還不行。”息華道，“你太弱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書生警覺，問道：“天地水神？你是誰？”

    “我叫漓若。”

    “漓……漓若？漓若。漓若！”書生猛地站起身，青衫袍袖一揮，那原本浩浩湯湯的瀑布一瞬間停在了半空中，好像時間靜止了一樣，連一絲水霧都不曾再流轉。

    “伊水神伊祝，拜見天地水神！”他面朝漓若，一撩青衫，雙膝跪地，行了個奇怪的大禮。

    他頂上的書篋傾倒下來，將漓若懟了個跟頭，漓若連連後退，躲避不及，忽地一腳踏空，從千丈高的蔓渠山上栽了下去。

    書生行完禮起來，見面前空空如也，愣了愣：“漓若大人呢？”

    息華手一哆嗦，那塊巨石終於落下，正正地朝著那個叫伊祝的水神砸過去。

    伊祝這回有了準備，早先一步躲開了，那石頭在地上滾了兩下，朝著山壁滾了下去。

    正好砸中正馱著漓若往上飛的蠶豆。

    “息華，你混蛋！”漓若的咒罵聲呼嘯著越來越遠。

    息華心頭火起，遷怒於伊祝，正要說話，卻見伊祝瞪大了眼睛，結結巴巴地道：“聖、你是聖君大人？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。”息華矢口否認，“我是山下災民，前來討個說法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人？”伊祝一聽，一蹦三尺高，開始暴躁地抓耳撓腮，“完了完了，我被人看見了，我要死了，我要死了！”

    漓若終於艱難地重新攀上山頂，臉上突兀地一塊青紫，頭髮略略炸開，眼中有一叢灼熱的火苗在燃燒，恨不得將息華灼出兩個洞來。

    然而她的注意力瞬間被伊祝吸引，他的書篋的帶子斷了，將他整個身子兜頭罩住，依稀還能聽見他反反覆覆地說著一個詞——“完了！”

    “他怎麼了？”漓若問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