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循聲望去，便見漓若身著一襲白衣，在青綠色的水牆中浮浮沉沉，身後巨浪滔天，她自巋然不動，像是坐在家門口的小溪水裏玩耍一般。

    “神君，要注意你的風度和德行啊！”她伸著一個手指，在水中虛虛地畫着什麼，帶出一串串的氣泡，“要知道，你除了德行……可什麼都沒了！”

    神君悄然地握緊了拳頭。

    在場眾神都發現了，漓若似乎是與過去不同了，她的容貌發生了一些變化，說不上來具體哪裏變了，彷彿還是那張臉，但是又好像從那張臉上能看出別的影子。

    “妹、妹妤……”慶忌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，指著她結結巴巴地叫道。

    漓若手指一頓，想起還在靈泉村的時候，慶忌第一次見她，也是這樣叫著她。原來那麼久以前，慶忌就已經認出她了，原來這個神界，並不是所有神都已經忘記了她。

    “妹妤是誰啊？”有神在緊張地問。

    “她好像長得不一樣了……現在怎麼這麼……冷？”

    “她為什麼要謀反啊，就因為神君關她禁閉？”有神小聲地議論著。

    然而終究還是有幾位老神認出了她，他們幾乎是無一例外地全都拈鬚閉眼，輕輕地嘆息著：“冤孽啊……”

    當年弒神柱前，他們或多或少都參與了，無論是樂見其成還是心有不忍，終究還是眼看著悲劇的發生。而悲劇一旦發生，誰也不能就當做沒存在過，不是僅僅把這個名字從神界歷史上抹去，就可以忘記的。

    “對，我是妹妤，三十萬年前，被綁縛在弒神柱上，生生剜去心臟，含冤死去的天地水神妹妤，共工座下唯一弟子，戰神刑戈的……愛人。”

    漓若眉目凜冽，聲音冷得像冰，她終於看清了在場的每一位神祇的面容，清清楚楚，纖毫畢現，他們有的依然茫然，聽得雲裡霧裏，有的麵現惶恐，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，而有的尚在義憤填膺，看著她的眼神像看著一隻嗜殺的惡魔。

    她閉了閉眼睛，將那些面容與三十萬年前弒神柱前的面容一一對應，一個個的將那些始作俑者辨認出來，這幾日她只要閉上眼睛，當年那些殘忍嗜血的面容便會交替著在她眼前一一浮現，折磨得她痛不欲生。

    “妹妤一生心懷天下，悲憫蒼生，善良而溫柔，以護佑眾生為己任，卻蒙受不白之冤，無辜慘死。我想問問，這就是神界的立身法則嗎？”

    “你如何無辜？你蠱惑刑戈將軍，令他無心戰事，致使神界慘敗，又引天降雨水淹沒神界，差點害了整個神界！你也好意思說自己無辜？”

    有一個年長些的，明顯就是當年慘案的參與者之一的神祇當即站了出來，怒聲質問道。

    漓若略略動了動手指，一道極細的青綠色水流從水牆之中疾射而出，撲向那個老神，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。水牆之中突然冒出一個面目猙獰的兇獸的頭，張開了血盆大口，不待那個神掙扎，就把他吞了進去。

    有氣泡咕嘟咕嘟地轉了幾圈，之後就再無聲息。

    “倒是個有膽色的，可惜了。”漓若輕輕搖頭，俯瞰著那一群面色各異的神，“還有嗎？”

    被她的行徑嚇住了，眾神再沒有敢上前的。

    “當年之事，是非曲折自有公斷，將來史冊上會有原原本本的還原——我不懼身後惡名，亦不怕流言指摘，我只想把我失去的討回來。”剛剛殺了一個神，漓若卻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，雲淡風輕地道，“冤有頭債有主，與當年之事無關的，大可自行離去，我不會追究。”

    已經有神悄悄地後撤——事不關己高高掛起，既然不是來找自己的，又何必爲了別人白白賠上自己的性命呢？

    見此情狀，神君的心已經涼了一半：“意氣消磨殆盡，竟是些貪生怕死、只圖享樂之輩罷了。”

    “神君難得說句明白話！可你莫不是忘了，這恰恰是你開的先河！即位之初你還尚且賢明仁德，後來怕他們奪你的位，你動輒以高*官厚禮籠絡他們，用宴飲和美女消磨他們的心氣，你不許他們碰兵權，不許他們拉幫結派，甚至不許他們議論你的是非——要不是刑戈，早三十萬年前，你就死在魔界的亂矢之中了！”

    “可你又是怎麼回報他的呢？如今你眾叛親離，君臣離心，這都是你的報應！”

    漓若目光如炬，從半空中緩步走了下來，她的每一步踩在虛空之中，卻都有一滴水珠小心地接住了她。

    “諸神聽令！”她低喝道。

    不知什麼時候，她身後，高可參天的巨大水牆裏，突然出現了無數個神祇，那是鎮守人界各支水脈的各路水神，從三十三萬前司曜那一次占星後，就被強制遣散到人界，非詔不得返回。他們的眼中都有久別後的感慨和激動，但更多的是……復仇的光。

    “神界，我們回來了！”為首的居然是那個伊水神，伊祝。他脫去了那一身書生的裝扮，丟下了一直揹着的書篋，換上了銀甲戎裝，一手持劍，一手拿著法器，一掃過去的頹靡，昂首大喝道。

    “我們回來了！”整齊劃一的聲音在水牆之中層層盪開。

    “屬下淵臣，率眾迴歸！”另一邊又出現了一支新的隊伍，那是妹妤當年沒能被趕盡殺絕的舊部，和淵臣流落人界這麼多年，結交的一些被貶下人界的好友。淵臣威風凜凜地站在最前頭，看著神君的眼中彷彿能冒出火。

    “可別忘了我！”忽然斜刺裡有冒出一個熟悉的女音，低沉沙啞。

    漓若自己也嚇了一跳，循聲望去，竟看見了女魃！

    女魃一襲金色曳地長裙，長髮被高梳成髻，雙手在胸前交疊，獵獵狂風在她身周呼嘯。她的身後還跟了幾個垂首不語的風神，無形之中為她結了一個護法的隊形。

    她看著漓若面無表情，目光卻明亮：“別誤會，到目前為止，我們都還不是朋友，但如果你要謀反的話，算我一份。”

    漓若怔了怔，轉而笑了起來——這些神，這個時刻挺身而出，依然選擇站在她這一邊的神，他們都在人界的流離中吃夠了苦，他們和她一樣，只是想要一個說法，想要一個公道。不是朋友，但可以是戰友。

    儘管和神界的龐大守衛軍相比，她的這隻反軍著實有些不夠看，果然，神君的目光嘲諷地掃過他們，只道：“一群烏合之衆。”

    然而不一會兒，神界的隊伍裡出現了戈矛丟在地上的聲音。

    “也算我一份！”

    “反了！”

    “誰怕誰啊！”

    他們中有些本就是息華放在隊伍裡的心腹，有些則是自始至終的兩面派、牆頭草，見誰得勢就投靠誰，這一番，已經高下立判。

    漓若揚起了嘴角，緩緩舉起手，正要做出進攻的指示，忽聽遠處又有誰來了。

    “少府司主事成元，率全少府司眾神前來！”

    漓若又是一怔，剛纔她與息華見面的時候，成元消失了一陣，她還以為他想明白了要回頭，卻原來是為她拉隊伍去了。

    成元回以她一個安心的笑容，彷彿在說，別怕，我會永遠站在你這一邊。

    神君在看到成元的時候，差一點就直接衝了上去，他強忍著怒火，揮手一團勁風朝著成元撲了過去，卻被成元靈活地閃開了。

    “成元，你可是我一手培植起來的，我待你如斯，你竟這般回報我？”他怒問道。

    成元不卑不亢地回答道：“生我者天地，授業者塗山，培植一說，從何說起？”

    “你！”

    “神君還不知道吧，我的前身，就是弒神柱上那一條盤龍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，滿界皆驚。

    成元往漓若那個方向看了一眼，笑意苦澀，目光中帶著回憶：“三十萬年前，妹妤被剜心而死，一滴心頭血恰好落在了盤龍的眼睛上，我才得以化形而出，這一千多年來，我一直守在灕水，守在她的身邊，卻原來不是恰巧，而是天命所定。”

    “成元……”漓若難得動搖了片刻，喃喃地叫道。

    “化形之恩，重於一切，漓若，我站在你這一邊，哪怕今日一戰我會就此殞命，那也是我自己的選擇，你，不必自責。”

    “願追隨主事大人！”他身後，差不多與他一同進入少府司的諸神齊聲道。

    “叛徒！逆臣！”和他們完全站在另一邊的是長府司的諸神，他們聞風而來，差不多和少府司前後腳趕到，想也沒想就站在了神君這邊。

    因為他們和少府司的不一樣，他們大多出身於弒神山，不是罪徒，就是賤民，能進入長府司，就是改變他們一生命運的大事。他們兇悍殘暴、手段毒辣，但是對於神君忠誠，這也恰恰是神君破格選用他們的原因。

    其實神君當時同時成立兩府司，也是有制衡的意思，卻萬萬沒想到會演變成今天的局面。

    幾乎所有神族和仙族都已趕到鴻蒙殿外，氣氛劍拔弩張，在滔天的洪水之中，諸神之戰一觸即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