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君對漓若逃出弒神山的行為頗為惱怒，但是，似乎是因為剛剛降的那一場雨，令他內心隱隱感到不安，破天荒的，他沒有重罰漓若，只是下令將她在弒神山再關三年。

    對於息華撤走禁制，將囚犯擅自帶離的行為，他也隻字未提。

    但漓若並沒有因此而放鬆心神，從再次被關入弒神山開始，她就在籌謀著逃離了——因為，她記起來了。

    她的前世，她與共工，她與刑戈，甚至她與漓君……她什麼都記起來了。

    在那些凝香淚碎片化為水環圍繞著她的那一刻，這些龐雜而沉重的記憶就如同涌泉一般涌入了她的腦海，她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消化完，才平復下自己躁動憤懣的心。

    她抬頭深深地望去，頭頂刺眼的陽光令她睜不開眼睛。她不得不用手擋在額前，看著那根高聳入雲的弒神柱。之前她就是被綁在這個上面，被生生地剜去心臟，毫無反抗之力，甚至她都沒有懷有怨恨之心。直到死去的那一刻，她心中記掛的始終是天下的太平、是水神的傳承。

    妹妤確實是位偉大的神祇。她對妹妤的所有心理感同身受，卻不能苟同。在她看來，有恩報恩、有仇報仇，誰對她好她就對誰好，誰對她不好她就對誰不好，這是她在灕水河畔生活的一千多年總結出來的最淺顯的經驗。

    她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，即便妹妤沒有怨恨，但她有。她要報仇，為自己這些年遭受的不公正的待遇報仇，也為妹妤的無辜慘死報仇。

    還有息華。被帶離聖蓮池之後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息華，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心理。她曾經想要為息華找一顆心，可是當她知道，原來息華的那顆心不用找，竟然就在她身上的時候，她就坐不住了。

    她要還給他，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。

    閉了閉眼睛，她沉聲說道：“出來吧！”

    一直躲在弒神柱後面的冰蛇便悄悄地遊了出來，它高高地揚起上身，努力地看清她的樣子，神情惶恐。

    “不用看了，也許你記不起我的樣子，但你一定記得這個斬靈環。”她指了指一直在身周緩緩流淌的青綠色水環，“我就是你的主人，冰蛇。”

    冰蛇終於神色大變。

    “或許，我應該稱呼你一聲……凝香淚。”漓若上前一步，將它抱了起來，“你就是凝香淚丟失的最關鍵的那顆核心。”

    當年，妹妤身死，凝香淚也隨之崩碎，其中核心墜入灕水之中沉底，經歷了數萬年的時光意外化身為蛇形，而漓君雖然盡力搜尋了幾乎所有的碎片，但因為一直沒有找到核心，所以一直無法發揮凝香淚最大的實力，並在漓君死後，凝香淚再次崩碎。

    這也就是冰蛇一直致力於和她搶奪凝香淚的原因。

    冰蛇大為震動，它冰寒銳利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漓若，長長的尾巴一圈一圈地在她胳膊上纏緊，數百片鱗片全都豎了起來。

    是時候了，他們都知道——它已經走丟了太久，三十萬年的時光，讓它忘記了自己的身份，忘記了回家的路，可它現在找到了——再不回家，更待何時？

    “別讓我失望。”它啞著聲音，交代了最後一句。

    然後，它的身子逐漸融化成了水，慢慢地匯聚到了斬靈環之中，斬靈環因此青光大亮，靈力更甚從前——散落了三十萬年，不，嚴格來講是更早，因為她還找回了共工留在歸墟的那半塊，凝香淚終於全部聚合，迴歸到了它最原始的樣子。

    “我不會讓你失望的。”似乎是心靈相通，心照不宣，漓若輕聲地承諾著，“現在，我們走吧！”

    神君親自設下的禁制此刻在她眼中如同兒戲，她只是抬手輕輕一劃，就破開了那道光幕，再次前往西南山。如今她要下界，自然不能走姜壬看管的那個通道了，只能想辦法從西南山走。

    “漓若！等等我！”半道上，就聽見成元大喊著追了上來。

    成元在聖蓮池經受了極大的苦楚，但因為吸收了漓若為他注入的最精純的水靈，如今他不僅身體大有好轉，而且功力也更進一步了。

    因為傷重，他對後來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，只知道漓若再次被關入弒神山，他只好在外面盤桓了幾天，一直找機會想要進去，卻沒想到漓若竟然膽大包天地再次逃了出來。

    “不要跟著我。”漓若等著他追上來，板着臉說道。

    “漓若？”成元一怔，“你怎麼了？我是成元啊！”

    “我說了，不要跟著我！”她不知道怎麼去解釋，只好發狠地再次說了一遍，抬手在他心口打了一掌，將他擊飛了出去。

    不敢看成元受傷的眼神，她快速跑向聖蓮池，不知怎麼的，她就是知道，神界的出口一定在聖蓮池底。果不其然，她潛到冰晶臺之下，就在那裏發現了一個水滴形的印記，將手按在印記之上，她非常順利地穿過了結界。

    可是她沒想到成元再次追了上來，在她穿過結界的時候，拽住了她的衣袖，跟著她一起穿了過去。

    “這是什麼地方？”

    一站穩，他們都愣住了，這裏並不是他們所知的六界之中的任何一個地方，除了用冰晶石築成的青綠色地面，這裏什麼也沒有。

    漓若無暇再探討成元一意跟隨的問題，她的大腦飛速地運轉，很快想到了什麼：“我明白了，妹妤煉荒輝石、築冰晶臺，並不僅僅是爲了驅邪除魔，而是爲了藉助荒輝石的力量，創造一個新的世界……她究竟想用這個地方做什麼呢？”

    誰也無法知道了。

    “你在說什麼？什麼妹妤？什麼荒輝石？”成元糊塗了。

    漓若卻沒有心情再在這裏待下去了，他們很快就會發現她再次越獄了，她要在神界守衛找到這裏之前趕快離開。

    “成元。”她最後一次勸道，“我要去做很危險的事情，你跟著我不安全。”

    “正是因為危險，我纔要跟著你。”成元也是出乎意料的固執，“自從那年灕水河畔，我看著息華把你從我手中搶走開始，我就發誓我要變得強大，強大到足夠守護你。我不管你要去做什麼，我都會一直跟著你，守護你。”

    “那好吧！”漓若不再堅持，他們沿著長長的冰晶石地面一直往前走，終於在遙遠的盡頭找到了一個法陣，她朝著成元伸出手，“走吧，我們去東海！”

    成元微笑著反握住了她的手，雙雙從法陣裡跳了下去。

    他們沒有發現，有兩個神祇一直遠遠地跟著他們，直到看著他們消失在法陣裡，其中一個才道：“怎麼辦，她好像不受你的控制了？”

    息華冷冷地看著司曜的幸災樂禍，道：“有這個閒心，不如把自己的事情做好，我之後會很長一段時間不在神界，這裏的一切就靠你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跟著他們走？”司曜驚訝了。

    “當然。”息華抬了抬下巴，然後身影一閃，也從法陣裡消失了。

    司曜微笑著緩緩地搖了搖頭，嘆息道：“怎麼着，我這個佈局者，如今竟成了局外人了？”

    陰謀詭計多麼無趣，不如回家抱懷瑾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與此同時，東海海底，雲翳井中，被囚禁多年的囚徒似有所覺，吃力地睜開了眼睛，看向頭頂漆黑的海水。

    什麼都沒有。

    但他知道，有什麼東西正在改變。

    主人……是他的主人正在靠近！他嗅得到她身上熟悉的氣息，與三十萬年前一模一樣的氣息！

    他不安地掙動了起來，身上巨大的鐵鏈被帶動，發出嘩嘩的聲響。

    忽然，他感覺到身上的封印鬆動了些許，不是他自己，像是外力所致，這種感覺太過奇怪，不像是強行破開封印，倒像是封印者自己將封印解開了。

    息華，他想做什麼？

    這個將他囚禁於此，並且在他身上留下這麼多傷的聖君，他永遠也不會忘記。所以他立刻警覺了起來，這種對於未知危險的警惕甚至蓋過了他即將重逢主人的喜悅。

    很快，東海水流有細微的變化，他感應到兩股強大的靈力在靠近，頓時戒備地召喚出了武器。

    “淵臣！”一個熟悉的女聲在叫他，“你在哪兒？”

    他想起了這個聲音！是漓若！靈泉村見過的漓若！

    若非女魃狡猾，施展幻術導致他將漓若錯認成主人，他又怎會心智大亂，被息華打敗呢？

    可惡的漓若！她跟息華是一夥的！

    淵臣越發劇烈地掙扎了起來，拼了命地去衝撞身上的封印。哪怕打不過他們，他也絕不能坐以待斃！

    不一會兒，漓若就找到了這裏，透過幽深的雲翳井，她吃驚地看著井底劇烈掙扎著的淵臣，幾乎又要落下淚來。

    “淵臣，你受苦了……”

    那年在靈泉村，明明是久別後的重逢，卻因為她記憶的缺失，致使他們生生錯過，這一回，她絕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淵臣離開了。

    淵臣一愣，抬頭來仔細端詳著她，突然安靜了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