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界，鴻蒙殿。

    神君發了好大的火，迅猛的罡風席捲過殿內每一個角落，一片叮叮哐哐聲之後，漓若頭頂那盞巨大的琉璃燈盞，終於宣告完成了它的使命，繩子一斷，不偏不倚地砸向漓若的腳面。

    漓若下意識地便要縮腳，卻不料腳好像被粘在了雲層上一樣紋絲不動，她齜牙咧嘴地抱著被砸出一大塊淤血的右腳，對高座之上的神君怒目而視。

    卻是敢怒不敢言。

    “子瑜，你說說看。”神君的聲音充滿了威嚴和怒火，滿殿神仙噤若寒蟬，不由自主地望向負手而立、默不作聲，且面上毫無愧色的息華聖君，和旁邊幾乎毫無存在感的天地水神。

    “是我放走了他。”息華坦然道，身子往前錯了一步，替漓若擋去了大半審視的目光。

    神君一聽，一拍桌子站了起來，喝道：“你可知菡夜他去了魔界？魔君對他大為讚賞，奉以座上賓，相信不日便將委以重任——這是神界的恥辱，幾萬年來的恥辱！”

    漓若隔得那麼遠，都可以看到他顫動的雙手，他哆嗦著指著息華：“我怎麼也沒想到，這等恥辱，竟然發生在你息華聖君的頭上！你就真的沒什麼要解釋的？”

    司曜動了動唇，剛要開口，忽又見息華皺眉，斜對著他幾不可察的搖了搖頭，他雖不解何意，但還是識相地閉上了嘴。

    便有一側為首的神使有容出列恭聲道：“神君，聖君大人這三萬年來，一向行事謹慎，素無過錯，此次事情出了紕漏，必是有神從中挑唆。”

    有容身後是長厷，他捏著嗓子、不陰不陽地說道：“大人庇護小神的心，我們大家都是理解的，可是您作為刑獄之神，當知有功必賞、有過必罰的道理，一味包庇縱容，只怕是小錯終釀成大錯。”

    言語之中，所有的目光終於匯聚到息華身後的漓若身上，她一縮脖子，知道自己偏幫了菡夜，確實是有錯，然而轉念一想，又覺得不對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漓若立時便要出聲反駁，這時息華迅速開口，聲音拔高了八度，蓋過了她的聲音：“以漓若一己之力，不可能放走菡夜和採樓，錯在我，請神君責罰。”

    不知怎地，漓若總覺得她的名字念在他的嘴裏，有一種奇異的美感和熟稔，她的滿腔憤懣就在他一句話間煙消雲散了。

    “給我一個理由。”神君耐著性子道，“你生來無情，也不是會受他神挑唆的神，我只要一個理由。”

    息華的目光冷冷地掃過滿殿神祇，最終落在漓若的身上，卻是帶了一點點的無奈和躊躇，他背對著漓若，只說了五個字：“我自有理由。”

    神君氣結，他回身落座，道：“你既不肯說，那便算了，此次你們私縱菡夜，不光使神界失了一名得力戰將，更使神界顏面盡失，不可不罰——子瑜，你自己便是主管刑獄的，你來說，怎麼罰？”

    息華早有計較，當即便道：“子瑜瀆職，捉拿菡夜不力，自請卸去司刑星君一職，至於……漓若學藝不精，無法協助我捉拿菡夜，便罰其幽閉三年。”

    漓若一聽便跳了起來，罰她幽閉三年？那不比讓她死了還難受？她還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，她要找成元，要湊齊凝香淚，要把冰蛇抓回來，怎麼可以失去她最為珍視的自由？

    “不行！”她毫不猶豫地抗爭道，“我沒錯，我不認罰！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，滿殿皆驚。

    神君怒到了極致，反倒平靜了許多，他緩緩地道：“你有什麼話想說？”

    “好，既然是神君你讓我說的，那我就敞開說了。”漓若無視息華警告的目光，擺開架勢準備長篇大論，把在菡夜那裏沒講完的話接著講完，“我前些年，也看了不少書，知道當今共分六界，萬物生來便在六界之中。”

    “神祇生來尊貴，集天地之靈，靈力最為強大，仙多為人族修煉而成，其中極少數，像菡夜這樣的，可以從妖成仙，當然妖也可以修成魔……除此之外，就再也沒有別的變化了。”

    “菡夜他本來就是妖，因為天生靈力純粹，又生長在鄧林這樣的地方，纔有機緣成仙，為什麼妖成仙就可以受到歡迎，仙墮妖就要被捉拿，甚至被殺死？”

    “這幾天我一直在想，六界生靈究竟有什麼區別？我們為什麼不可以選擇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種族？我們生而自由，想做什麼，成為什麼，不都應該是我們的自由？究竟是什麼在約束我們，讓我們只能在那麼多規矩條款裡活著？”

    神君冷笑一聲：“息華，你來回答她。”

    息華默了默，“天命。”

    漓若也笑：“天命，什麼是天命？”

    “天命就是你說的——規矩條款，是約束，是桎梏，是這個天地間執行的法則，是六界生靈得以存續的根本，也是引起六界紛爭的源頭——沒有任何生靈可以抗拒它、擺脫它。”

    滿殿神仙被她的言辭驚得回不過神來，此刻才意識到她說了什麼，開始交頭接耳、議論紛紛。

    漓若瞧見他們鄙夷的眼神，縱使他們的面目仍舊模糊不清，但那些眼神卻是那樣的赤*裸裸、飽含侵略性，令她渾身如針扎一樣，她才發現，原來之前息華的眼神是那麼的溫柔和保留。

    “……莫不是瘋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異想天開……”

    “怕是被菡夜那小子勾了魂去……”

    “對啊，菡夜的皮相是沒的說……你莫不是也對那小妖動了心？”

    “說什麼呢，我可是個正經的神祇！怎麼會對那種腌臢貨動了心？”

    他們的議論聲越來越響，越來越清晰，最後甚至一字不落地落到了漓若的耳朵裡，她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——人界素稱蓮花“出淤泥而不染”，菡夜修了幾千年才成的仙，卻原來在他們的眼裏，始終是“腌臢貨”，是不配與神祇為伍的。

    這便是諸神寂滅之初，神界的景象。

    她蒼涼地笑了。

    漓若已經有一千多歲了，雖然對於動輒十幾萬歲的遠古眾神來說，她實在是生的太遲了些。但是這短短一千多年的光陰，已經足夠她領悟到一些東西。

    這時，神君抬手壓了壓，示意他們安靜，才緩緩地道：“你喜歡自由？我覺得息華的處罰很公道。”

    漓若忽然看清了他嘴角勾起的弧度，那樣殘忍冷酷，那樣的……熟悉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“殺了他！”

    腦海裏那個聲音再次突兀地響起，蓋過了滿殿喧譁。

    漓若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，才剋制住了那個聲音帶來的蠱惑。

    那個一如既往地，堅持不懈地，想讓她殺了息華，殺了神君，滅了神界的聲音。

    她的眼中有大片大片的雲靄飄過，蓋住了她所有的神光，額頭正中那個本應該有個印記的地方此刻劇烈地疼痛了起來，劇痛好像要把她撕扯成兩半。

    面前涌上大量的血色，遮天蔽日，好像所謂的天命撕開了她的血脈經絡，揚下漫天寒涼稀薄的血。

    靈力輕車熟路，一路狂涌而上，漸漸地滿溢四散，那是耀眼到發黑的光芒，裡面帶著絲絲縷縷的、冰慘慘的血絲，從她的掌心蔓延到身周，再擴散開去，其中夾雜著無數聽不分明的不甘的哀嚎和哭泣，猶如暗夜裏最兇惡的厲鬼。

    靈力慢慢凝聚成實體，是充盈了整座鴻蒙殿的冰稜，一根根手臂粗細、寒光逼人，尖端對準殿中每一位神祇，只消她動一動嘴唇，那些冰稜便會穿透他們的心臟，破開他們的真元。

    “對，就是這樣！我恨這個神界，他們都該死，毀了他們，殺了他們！”那個聲音是前所未有的興奮。

    漓若緩緩地抬起手，趁著神祇們激動熱烈地議論著她的“豐功偉績”，趁著他們一直以來對她的輕視和漠視，趁著他們將所有精力用在嘲笑、冷落、鄙棄和算計上，她的笑容詭異而放肆，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動，緩緩地吐出那個六界最惡的那個字——

    “殺！”

    聲音好像在那一瞬間停滯，她的記憶瞬回到那一年她初入神界的時候，那一次水漫神界，她忘了那時的所有驚愕和無措，只記得彼時升騰而起的無法遏制的快意。

    “為什麼要殺菡夜？為什麼要關我？為什麼要逼我做神祇？為什麼要我聽你的？為什麼神與仙從來不平等？為什麼妖與魔生來便為惡？為什麼……啊！”

    一連串的“為什麼”最終被一下重擊打斷，鋒利的刀刃“刺刺拉拉”地劃過每一根冰稜，以無可匹敵的速度勢如破竹一般地將所有冰稜切斷成整齊的兩半。

    “嘩啦”一聲，那是斷裂的冰稜齊齊落地的聲音。

    同時漓若感覺自己的右臂瞬間不能動了，麻痺而沉重，根本連抬都抬不起來，那種感覺是如此的熟悉——那年灕水江畔，暴雨如注，密實的雨簾中，面前的男子就是以這樣強硬的方式控制住了自己的手臂。

    漓若一下子清醒過來，踩在腳下一片狼藉之中，她咬緊了嘴唇，茫然地問道：“剛纔怎麼了？”

    滿腔仇恨和憤懣還沒有褪去，她的身軀還在微微顫抖，外洩的靈力被迫收回的感覺讓她痛得喘不過氣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