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八章 孝與義
徐天仁很少進入父親的書房,不是萬不得已,他是不會來的。
他從小就怕父親,父親總是板着臉,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。徐友諒總是希望兒子在科考上有點出息,可徐天仁見了四書五經,他頭就大了,讀了《千字文》、《百家姓》,就再也不願進學堂了。誰家的孩子不是從十年寒窗這麼過來的,怎麼輪到自己的孩子就這麼不成器?恨得徐友諒把徐天仁按倒在凳子上,把他屁股打得皮開肉綻。
不過,徐天仁並不是蠢,雖不肯進學,但是對西方舶來品很感興趣,那些鐘錶、望遠鏡、八音盒之類,拆了又裝,裝了再拆。
徐天仁走科舉這條路,看著沒什麼希望了,好在現在南方開風氣之先,西學漸漸傳入大清國,再加上康熙皇帝的喜愛,在國內也有了一些市場。雖然終歸不是正途,但總好過呆在家裏當紈絝,所以,徐友諒把徐天仁送到了英倫。本想到西方鍍金,沒想到徐天仁倒是如魚得水,學的很是用功。
長大後,徐天仁仍然是有陰影,輕易從不主動去找父親。不過,今天是徐友諒叫他來,他不得不來。
“爹,馬捕頭在洋人開的酒莊胡作非爲,居然敢謀害巡撫大人,這件事爹知不知道?”這件事一直積壓在徐天仁心中,所以一見面,不知道今天怎麼膽子這麼大,開口就義憤填膺質問父親。
“這麼大一個衙門,有幾個不成器的東西也正常。”
“爹,這還正常?謀害的可是欽差大人啊!”徐天仁驚訝地問,“這事跟爹有沒有關係吧?”
“你爹怎麼會做這等事情,”徐友諒一隻手支撐著額頭,無力擺了擺,皺著眉頭說:“這不是你管的事,現在年也過了,月也過了,你是不是該去上學了?”
“娘最近身體不太好,我想在家多陪陪娘!”徐天仁聽說這不是爹授意的,心情好多了。
徐友諒用力拍打著桌子,站了起來,氣憤地指著徐天仁:“放屁!你是在家裏陪你娘嗎?你一天到晚不著家,追著人家姑娘的屁股後面追,人家對你不冷不熱,不理不睬的,瞧你這點出息!”
這陣叱罵,把徐天仁說的滿臉通紅,不敢吱聲。
“明天收拾好東西,我讓人買好船票,這兩天就出發!”
“爹,這,這是不是太匆忙了?”
徐友諒氣急敗壞吼道:“匆忙?你還想不想學了?這都到什麼時候了,那邊早就開學了,你還磨磨蹭蹭的!”
看見父親發了脾氣,徐天仁只好應承下來。
徐友諒緩和了一些,指了指牆角的幾隻箱子,叮囑道:“這次出國,你要帶些東西出去,這些都是你爹這些年積攢下來的,到時候我請個茶房幫你送到船上,你到了國外就存到銀行裡,遇到合適的莊園,就買下來,房子要大一點,爹這官當的也窩心,也許,你爹和你娘會到國外,和你住在一起的。另外,出國後,就好好學習,家裏的事就不要管了,爹不叫你回來,你千萬別回來。”
“這箱子裝的是什麼?”徐天仁有些奇怪,爹一向對自己在國外的學業不是很關心,今天怎麼這麼在乎了?。
“都是我這些年的積蓄,已經換好了,換成了英鎊和黃金。”
“這麼多?”
徐天仁想開啟箱子,被父親攔住:“現在別開啟,出國後再看吧!”
“爹,出什麼事了?”爹從來不把這麼大的事情交給自己做,是自己長大了嗎?
徐友諒故作輕鬆笑笑:“能有什麼事,就是有事你爹也應付得了,不過是為將來留一條後路罷了!”
徐天仁還想說些什麼,徐友諒擺擺手:“去吧,去吧,我累了!”
徐天仁滿懷狐疑離開了父親的書房,他邊走邊想,父親這是怎麼了?他一直把自己當作孩子,什麼都不讓自己插手,現在不僅把家裏的財產交給自己,還把到大不列顛買房子的事情都交給自己去做,怎麼突然對自己這麼放心了?爹從來就沒說過辭官不做這類的話,今天突然說起這些,難道真的要搬到去國外生活?可他們連外國話都不會說,怎麼生活啊!況且,自己都從沒想過,要到國外長期生活啊!
徐天仁越想越覺得不對,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,他轉身想到書房問問父親,可還沒走到門口,就被父親的親隨伸手攔住:“老爺叮囑過了,他接待客人的時候,任何人都不得打攪。少爺請回吧!”
徐天仁疑惑地望著書房,只聽見書房傳來時斷時續的英語,這是羅伯特的聲音,他嗓門很大,徐天仁聽到了幾個詞:太后、壽辰、禮物、景亭,還有,還有香薰鴉片……
我的天,父親真的與洋人勾結!從聽到的幾個詞推斷,父親居然想透過給太后送壽禮的機會,把香薰鴉片運往京城!
難怪父親要自己把這些年積攢的財富帶往國外,並且置辦產業,原來準備了這麼大的陰謀啊!
這是為什麼啊!
徐天仁這段時間在梁家學堂的戒菸堂裡,見到了太多被大煙摧殘的同胞,見到了太多的家破人亡、妻離子散,他對鴉片深惡痛絕。
可是,這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啊!
徐天仁準備衝進去,阻止父親,他也不忍心看著父親勾結洋人,毒害國人,他希望父親不要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情。
可是,轉念一想,父親一向極有主見的,決定了的事情,誰也無法改變,自己是無法說服父親的。
怎麼辦?
一時間,徐天仁五內俱焚,他轉身離開書房,失魂落魄,不知所措。
蘇乞兒與狗蛋兒一大早就來到了汾江邊,找了柳蔭下一塊青石板坐下,將釣竿垂入河中,蘇乞兒就捧著一本書,朗聲讀起來:“蒹葭蒼蒼,白露為霜,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……”
好長時間沒有讀書,蘇乞兒感覺到格外親切。
“師傅,師傅,你這是要考秀才嗎?”狗蛋兒不解的問道。
“傅大人說,讀書明性知理,就是考不取秀才,也會受益無窮的!”蘇乞兒敷衍著狗蛋兒,他不會說自己的真實想法,是擔心自己與小倩差距越來越大,將來兩個人可能會沒有共同的語言,自己會特別沒有面子。
“那你還是想考秀才了!”狗蛋兒說。
蘇乞兒沒好氣說:“就算是吧,我想考秀才,中舉人,登龍榜,做一個像鍾大人這樣的好官,這總成了吧?”
“好呀,好呀,我當時候就當你的貼身護衛,保護師傅!”狗蛋兒拍手笑了。
“就你這武藝,還想當餘楓大哥那樣的護衛?”蘇乞兒笑了。
“那我好好練,還不成嗎?”
“成,你好好練,我好好讀書。”
汾江邊,初生的陽光灑在大地上,粼粼的波光裡,倒映著兩個身影,一個在拿著打狗棍,“哼哈,哼哈”練著打狗棒法的狗蛋兒;一個安靜坐著,捧著一本書,朗聲讀著的蘇乞兒……
“上鉤了!魚兒上鉤了!”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背後響起。
蘇乞兒回頭一看,原來是小倩帶著小翠來了。小翠手臂上,還掛著一個竹籃。
小倩白了小翠一眼:“死丫頭,會不會說話了?”
“小姐,我沒說是你上鉤了,是魚兒上鉤了!”小翠這纔回過神來。
“還說!”小倩羞得滿臉通紅揚起粉拳,作勢要打,小翠連忙躲到一邊。
“小翠姐,小翠姐!”狗蛋兒歡天喜地的丟下打狗棒,跑到小翠身邊,“好香!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有吃早飯?給我看看,帶什麼好吃的來了?”
小翠說錯話,捱了小姐責罰,正一肚子氣呢,對狗蛋兒就沒什麼好臉色:“想得美!喂狗也不給你吃!”
狗蛋兒腆著臉,自輕自賤地說:“那不正好是給我吃的嗎?我就是狗蛋兒啊!”
一下子把他們幾個笑的前俯後仰,樂不可支,水面上盪漾起清脆的笑聲。
蘇乞兒與小倩坐在青石板上,小翠這回知趣了,把竹籃放在旁邊,就遠遠的避開,狗蛋兒腆著臉跟著小翠,給他說笑話。
小倩笑著說:“又聽見你讀《蒹葭》呢,好久沒有聽到了!”
“好久沒讀,都找不到感覺了!”
“什麼感覺?追姑娘的感覺?‘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’?”
蘇乞兒壞壞的笑了:“所謂伊人,在我身旁!”說罷,攬著小倩的腰肢。
小倩溫柔地將頭靠在蘇乞兒的肩頭,盯著粼粼的水面:“上鉤了,上鉤了!”
蘇乞兒也不管釣魚竿,側頭看著小倩,小倩一下子會過神來,又羞得滿臉通紅,握著粉拳,打著蘇乞兒:“你壞,你壞!”
蘇乞兒“嘿嘿”笑著,岔開話題:“你怎麼知道我釣魚來了?”
“聽傅大人說的。啊,對了,差點忘了,給你帶早點來了!”小倩將一塊頭巾鋪在青石板上,把竹籃的東西一件件擺在青石板上。
“呀,灌湯包,小米粥,還有小鹹菜!”蘇乞兒叫道,“你吃過了嗎?”
“吃了呢,你吃吧!”小倩從蘇乞兒手中接過釣魚竿,提起來,一條筷子來長的鯉魚在釣絲上晃盪。
“上鉤了,上鉤了!”
蘇乞兒正吃著灌湯包,騰不出手,遠遠的,狗蛋兒跑過來幫忙,把魚兒卸下來,裝進魚簍裡:“師傅,給我留一口!”
狗蛋兒伸手來抓,被小翠一把拉住:“洗手去!”
這時,小倩看見江邊一個人踟躕地走著,低著頭,失魂落魄的樣子:“徐天仁?”
“天仁哥!天仁哥!”
喊了好幾聲,徐天仁終於有了反應,抬頭看向這邊。
小倩跑過去:“天仁哥,你這是怎麼了?”
“我爹要我馬上到學校報到去!”
“那你先去吧,不用等我,我還有一點事,現在還走不了!”
不就是與蘇乞兒情濃意蜜,捨不得分開麼!徐天仁心裏充滿了酸酸的味道。
“天仁哥,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?病了麼?”小倩關切的問道。
“沒,就是昨天晚上沒有睡好。”
小倩帶著徐天仁到柳蔭下的青石板上坐下,蘇乞兒跟他點點頭,算是打過了招呼了。一時間,大家都沒有說話。
過了好一會,徐天仁說:“小倩,你是怎麼看你爹的?”
小倩大吃一驚,難道徐天仁知道了什麼了?
看著小倩吃驚的表情,徐天仁說:“你不想說就算了,我也是跟你一樣,有個幹壞事的爹,我都不知道怎麼辦了!”
“是這樣啊!”小倩這才鬆了口氣,“這段時間,我也很是困惑,我爹說我背叛了他,他對我那麼好,可最終我——唉,最近,傅大人一直在勸慰我,孝與義孰重孰輕。為人子,固然要盡孝道,可是,當親人為非作歹,也應該以大義為重。我父親做了那麼多喪盡天良的事情,如果我還支援他,那就是不忠不義之人。他犯下的錯誤,他自己應該承擔他的責任,我們作為人子的,盡到我們規勸和照顧的責任就好了!”
“可,可我的父親不聽勸告啊!”徐天仁無奈地攤開雙手。
小倩被觸動了心事:“我的父親做的這些事,我都不知道,殺了蘇燦哥哥一家,還販賣鴉片,毒害國人。這樣的事情,都是天怒人怨的,我能怎麼辦?我能怎麼辦?”說著,說著,小倩眼淚唰唰的下來了。
小翠忙遞給小倩手絹。
“可我爹做的更加缺德!”徐天仁惱怒地捶打青石板,“他,他勾結洋人,居然準備把香薰鴉片送到京城去——”
蘇乞兒馬上警覺了:“啊!”
“他這是想幹什麼?”小倩問道。
蘇乞兒聯想到羅伯特的威尼斯酒莊,用香薰鴉片毒害鍾懿,不就是想控制鍾大人嗎?
“這可能是想利用香薰鴉片,讓朝廷大臣都染上毒癮,進而控制整個朝廷!”蘇乞兒說。
“我的天!這多可怕!”徐天仁也叫起來了。把大清國的朝廷都控制了,那麼一切不都是他們說了算?徐天仁這段時間,經常到戒菸堂,他深知戒除毒癮的艱難。如果真的做到了,這個國家就完了!
他想到,自己在國外的時候,是多麼被人瞧不起,罵自己是“黃猴子”,是“東亞病夫”,身後沒有一個強大的祖國,在外國生活是多麼艱難。他努力學習,就是想贏回自尊,可是,學習搞上去了,自己依然還是被人瞧不起。身後的國家,是自己的根基啊!
可是,這一邊是生我養我的爹啊!
孝與義,我該如何抉擇?